第二章 风骨清隽,修为被废,很适合炖rou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第五名熙悄悄地绕过守山大阵,熟门熟路地迷晕两个巡塔的弟子,对一脸复杂的鹿笙努努嘴:“别这么惊讶,没两把刷子我怎么活到现在?” 他掏出两颗从大巫那里顺来的易形丹,塞一颗到鹿笙手里:“易形丹,吃下去可以变成任何你想变成的人,不是人也行。——不过药效只有一个时辰。” 鹿笙两根手指捏着丹药,仔细看了看。 第五名熙率先一口吞下,双手环胸,揶揄地笑:“放心,没毒。” “我并不是怀疑有毒。我只是在想,既然我们可以是假的,那又如何证明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鹿笙平静地望着他。 第五名熙的笑容渐渐消失:“你说得对。那你想如何证明?” 鹿笙摇摇头:“我证明不了。世间秘术万千,亲眼所见未必为实,亲耳所闻也未必是真。” “所以你不打算去了?”第五名熙问。 “不。”鹿笙吃下了易形丹,“即便如此,也唯有亲眼看了才知道。” “吓我一跳。大师兄你好啰嗦啊。”他笑嘻嘻地抱怨着,“还以为你不去了呢。” 两人的身形容貌缓缓变化,逐渐成型,和第五名熙迷晕的两位弟子一模一样。 他们对视一眼,第五名熙把两个倒霉鬼踢到床底,招招手:“走吧,师兄。” 他们走出小屋,一眼便看到了高耸入云的锁妖塔。 锁妖塔的夜晚比白天热闹的多,每一层都亮着昏黄的灯。那些木雕镂空的八角宫灯,蒙着薄薄的白纱,无一不画着红色的符咒。 每一面墙,每一块瓦,每一根柱子,都刻着玄妙的符文,它们彼此连接呼应,构成了一个庞然的封印大阵。阵里的每一个妖族,都像钉死在砧板上的鱼儿,苟延残喘,无力挣扎。 “这阵法好生厉害。”第五名熙揉揉着闷闷的胸口,“蜀山的祖师爷不一般哪。” “与祖师爷无关。锁妖塔的阵法都是掌门布的。”鹿笙轻声道,“他花了九九八十一天,不眠不休,一个人布下了整座封印大阵。” “掌门不是你师父吗?”第五名熙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叫他师父?” “掌门不喜欢我这么叫。” 鹿笙在一盏八角宫灯前站定,昏黄的灯光闪了闪。 第五名熙拿出一支蘸着朱砂的笔,鹿笙说道:“我来吧,你的右手有伤。” 第五名熙随意地甩了甩右手,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事,小伤,不妨碍画符。” 鹿笙摇摇头,坚定地伸出手掌。“若是掌门怪罪下来,你便说是我开的门。” 第五名熙忍不住笑了:“师兄啊,你信不信我要是这么说了会死的更惨?” 鹿笙疑惑地眨了眨眼:“为何?” “因为,掌门肯定会以为是我蒙骗了你。” “我并非幼童,没那么容易被蒙骗。” 但是,君子可欺啊。 第五名熙乖巧地递上朱砂笔,一脸好奇:“师兄还擅长符文吗?我还以为师兄只喜欢剑。” “掌门逼我默过一千种符文。”鹿笙回答,“默不出来不许碰剑。” 好奢侈啊,一千种符文。 第五名熙羡慕的目光掩都掩不住,鹿笙察觉到了,便道:“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这是内门弟子才能学的吧?我一个外门……” “都是蜀山弟子,谈何内门外门?” 第五名熙一时语塞。这大约就是外门弟子们抢破了头,也要争着去帮鹿笙打扫跑腿的原因。 鹿笙运笔如飞,在洁白的墙壁上迅速勾画出一串繁复华美的符文。点点星光散开,空无一物的墙壁轰然洞开。 锁妖塔内九层贯通,空明渺远,结界累着结界,阵法叠着阵法,一眼看不到顶。 成千上万盏八角宫灯漂浮在层层结界之间,悬挂着大大小小的铁笼子,仿佛满天的孔明灯。 每一个铁笼子里,都关着一只妖怪。 第五名熙和鹿笙走了进来,像一颗石子丢进湖面,激起层层波浪。 愤怒、恐惧、隐忍、悲痛、厌恶、仇恨……鹿笙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厌憎的目光,仿佛深深的沼泽,一瞬间把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他抬起头,一个笼子一个笼子仔细看去。 翠鸟的羽毛七零八落,半边身子都秃了;蝴蝶没了翅膀,看起来像一只丑陋的毛毛虫;兰花妖衣衫不整,撕开的裙子里青青紫紫;百灵嘶哑地叫了一声,听着与乌鸦并无分别;鲛人的尾巴坑坑洼洼,鳞片缺了大半,血rou模糊…… 猫妖倚在笼子边,挺着大肚子,披头散发,恍恍惚惚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人参精瘦骨嶙峋,少了两条胳膊,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深深地低着头,不敢与他们有丝毫目光接触…… 这是锁妖塔,还是人间炼狱?抑或两者,原本就毫无区别? “师兄现在相信我的话了吗?”第五名熙传音问。 “……”鹿笙半晌无话。 “听说蜀山的独门心法可以看见妖怪的真身和法相,你应该可以确定,这里关的都是些没有吃过人的妖怪。——但凡吃过人的,掌门不可能让他们活下来。”第五名熙继续说,“我娘,也曾经是这里其中一员。” “……你娘?”鹿笙转头看他。 “是啊,我娘,她是紫藤花妖,刚刚化形就被抓到这锁妖塔。后来她好不容易逃出去,遇到我爹,又生下我。本来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可是没过几年,就被一位蜀山弟子发现了。”第五名熙努力保持若无其事的微笑,“再后来,我就成了孤儿。” “……抱歉。” “跟我道什么歉?又不是你的错。”第五名熙笑道,“我来蜀山,原本就是为了复仇,可惜实力不济被你抓了。而这些可怜的小妖怪们,我虽然想救,但没这个本事,才不得不向你求助。我知道,师兄是个心软的好人。” 他们互相传音,笼子里的妖怪们听不到,只看见他们静静地站着不动,奇怪之余,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怀孕的猫妖忽然大口呼吸着,额头的汗珠接连滚落,嘴唇颤抖着痛吟出声。鹿笙猛然抬头,周围的妖族们纷纷惊疑地转头看她。 猫妖的指甲陡然变得又尖又长,用力攥紧冰冷的囚笼,喘息越发急促:“呃啊……孩子、孩子要……啊!” 她惨叫着倒下,身体不停地抽搐,汗湿的发丝贴在脸颊和脖颈上,狼狈又虚弱。 鹿笙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飞身而起,穿过第一层结界,拉着宫灯金黄的穗子,瞬间拽到地面上。 “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不要……”猫妖惊恐地哀求,泪水盈满眼眶。 “我不会伤害他。”鹿笙俯下身温声安慰,从乾坤袋掏出一瓶九转回元丹,倒出一颗在手心,穿过铁条的间隙送过去。“你太虚弱了,会撑不住的。” 猫妖缩在角落,脸色惨白,瑟瑟发抖,不敢去接。 鹿笙沉默片刻,眼看她的脸色渐渐衰败,裙底渗出丝丝缕缕的羊水和血液,孩子却毫无动静。 他闭了闭眼,无影剑出现在手中,剑光一闪,八角宫灯应声而碎,化为齑粉。 他在散落的粉尘里轻声道:“我是鹿笙。” 妖族们爆发出一阵sao动,惊疑不定地俯视着他们。 “鹿笙?谁是鹿笙?” “蜀山大师兄?怎么会来这里?” “听说他是一个好人……” “屁的好人,蜀山哪有好人?” “这是九转回元丹,疗伤用的。”鹿笙把猫妖抱出囚笼,将她靠在墙边,再次摊开手掌。 猫妖看了一眼他的无影剑,哆哆嗦嗦地抓起丹药,含在嘴里,死死咬着牙,下身默默用力,喉咙间隐忍着惨淡的呼痛声。 鹿笙眉头紧锁:“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吗?” “我、我怕是不行了……你能不能、剖开、啊……剖开我的肚子……”猫妖瘫靠在地,下身流出越来越多的羊水,却使不出更多的力气。 鹿笙抿着嘴,冰晶似的长剑对准隆起的肚腹,在周围紧张的呼吸中,缓缓下滑,一层层剖开衣裳和皮rou。 模糊的血rou中,隐约可见一只畸形的胎儿,似人非人,似猫非猫。 “你的孩子还没有化形完全,你想要人,还是猫?”鹿笙认真地问。 “人……我不想……我的孩子,受我一样的苦。”她眼里含着泪,摇摇欲坠。 “好。”婴儿太过虚弱,鹿笙怕孩子呛着,便取出一把化形丹,碾碎了洒在婴儿身上。黑色的耳朵和尾巴收了回去,婴儿却涨红着脸,脖子上缠了两圈脐带,几乎无法呼吸。 鹿笙立即丢开沾血的长剑,并指为刀,小心地断开脐带,穿过婴儿的咯吱窝,一把拎了出来,抱在怀里。 妖族们齐齐松了口气,七嘴八舌地叫道: “孩子不是这么抱的!” “轻点轻点!” “后背撑着点!脖子,小心脖子!” “得穿衣服吧?” “这娃是公是母?” 鹿笙脱下染血的外袍,把婴儿擦干净,温柔地送给猫妖看。 猫妖掀开石青的布料,怜爱地看着孩子,喃喃道:“是个女孩儿……女孩好,长得像她爹……就叫、就叫柳儿……我们是在柳树下认识的……” 柳儿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鹿道长,大恩不言谢……原来正道,也是有好人的……柳儿、柳儿就拜托你……送到洛阳崔家,找……三郎……” 急促的喘息猝然停止,她的眼睛慢慢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一只遍体鳞伤的黑猫蜷缩在墙角,肚子上一道长长的口子,皮毛上全是肮脏的鲜血和羊水。 隐约有哭声压抑着响起。 第五名熙把擦干净的剑,剑柄对着鹿笙,递到他手上。 鹿笙抬眼,环顾四周,他看向那些囚笼里妖族,妖族们也隔着囚笼看向他。 没有任何一个妖族开口向他求救,也没有任何一个妖族,不想得到他的帮助。 他们的眼睛里,好像写满了无声的乞求,仿佛在布满毒蛇的深渊,看到了一条从天而降的藤蔓。 藤蔓与毒蛇如此相似,以致于他们不敢相信,这地狱里唯一的希望。 鹿笙握住了剑柄,五指微收,把孩子移交到第五名熙怀里。“你先离开蜀山,阵法一破,掌门就会感应到。” “那你呢?”第五名熙问。 “放心吧,掌门不会打死我的。” 第五名熙没有拖拖拉拉,干脆利落地一点头,抱着婴儿转身就走。 一路上乔装打扮,露宿荒野,三天后到达了洛阳城。 刚好赶上了那位崔家三郎的婚礼。 十里红妆,宾客盈门。 新娘子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凤冠霞帔,天作之合。 第五名熙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百感交集,无话可说。 他怀里的小婴儿已换了身干净的嫩黄小衣裳,包着温暖的襁褓,睡的正香甜。 “又是一对,多情女子,负心汉。”第五名熙轻轻戳了戳婴儿rou嘟嘟的脸颊,“小家伙,你的命可够惨的。为了让你不这么惨,我们得去找你的大恩人,想必他不会介意收留我们两个可怜鬼。” “小二,温一壶酒,来两个小菜,再弄碗羊奶来,要热乎的。”清脆的女声熟练地交代,第五名熙抱着孩子走进客栈。 他乔装成一个娇俏的姑娘,马尾扎得有点歪,腰间故意挂着花花绿绿的小瓶子和一把弯弯的匕首,面容在黑色的斗篷下若隐若现,凡是多看他两眼的,都狠狠瞪回去。 活脱脱一位苗疆小辣椒。 蜀山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 “听说了吗?那蜀山派的大师兄一剑劈开锁妖塔,放出了所有妖怪,蜀山掌门大怒,废除了他全身修为,逐出蜀山了!” “啊?还有这事?好好一名门正派,怎么能干出这种缺德事呢?” “就是啊,怎么能把妖怪放出来呢?这大战才过多久啊,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要我说,蜀山掌门也太仁慈些,弄什么锁妖塔,妖怪都该死!” “道友说得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百年前那场大战,我人族损伤惨重,血流成河,都是拜妖魔所赐。妖族,死不足惜!” “说不定是中了什么美人计,被狐妖艳鬼迷惑了心智,连自己是人都忘了吧?” “很有可能!我听说青丘狐妖个个花容月貌,最擅长迷惑人心了!” “还有合欢宗,里面的美人儿勾魂摄魄,比青楼的花魁还销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哈哈……” 第五名熙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小瓶子,犹豫着没有动手,只听一声轻笑,海棠的香气从他身边掠过,那一桌谈笑的客人纷纷倒下。 “原来你在这里,可叫人家好找。” 艳丽妩媚的女装大美人款款转身,精巧的檀香扇转了一圈,飞回他手里。 第五名熙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到来,顿时毛骨悚然,眼一眨的工夫,白衣的九黎从天而降,飞扑到他怀里。 “徒儿!” 银色的长发仿佛流淌的月光,照亮了整个客栈,引起一片惊艳呆滞的目光。 第五名熙刚伸出手,合欢已经拉起了九黎的斗篷,轻巧地把人扯过去。“既然你徒儿全须全尾的,连根头发都没掉,你也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回家吧。” 第五名熙嘴角忍不住微抽:“师父,这位前辈是……” 合欢打断他:“叫声师娘,我可以考虑帮你个忙。” “见过师娘。”第五名熙单手奉茶,乖巧低头,“师娘好,师娘请喝茶。” “还算识趣。”合欢单手接茶,转送给九黎,“难怪能活到现在。以前的事我就不计较了,说吧,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我想让师娘帮我找一个人。” “谁?” “蜀山大师兄,鹿笙。”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合欢敛扇而笑,眸如秋波,婉转多情,“那些贪吃的小崽子们,都快和青丘打起来了。你要是再晚两天问,兴许连魂魄都被吞了。” “什么?”第五名熙心里一慌。 “假仁假义的见多了,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真君子,你喜欢,别人也喜欢。”合欢笑吟吟,“看在你师父的份上,师娘劝你一句,先下手为强,别傻乎乎地等人没了再后悔。” “多谢师娘教诲,徒儿先走一步。”他看了一眼被合欢搂在怀里的九黎,正要走,就被合欢叫住了。 “急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合欢丢过去一对金色铃铛,“鹿笙现在应该还在蜀地,他修为尽毁,跑不远。这是传音铃,没事儿就别联系了。我和你师父忙着呢。” “……徒儿明白。”第五名熙接过铃铛,挂上一只,收起一只,“师娘请放心,徒儿绝不会随意打扰你和师父。有缘再会。” 九黎眼巴巴地看他走掉,沮丧地垂下眼睑。 “徒儿怎么走掉了?我才刚见到他呢。” “他把他的心上人坑得身败名裂,现在上赶着去救人呢。”合欢笑道,“蜀山的大师兄,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剑修,元婴期大圆满,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居然能一剑劈开锁妖塔。据说长得也不错,风骨清隽,温润如玉。这样的人物,一朝修为被废,重伤潦倒,你猜会怎么样?——要是去晚了,他会后悔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