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法学院党委办公室。 书记给方明远端了杯茶,待对方道谢后,试探着开口:“有个叫柏长青的,昨天又来学院里闹了。” “陈书记,真对不起。” “方老师,不用说对不起,主要是对你个人的名声,影响很不好。我们院里学生都知道了。” 见方明远不说话,书记喝了口茶,“方老师,他儿子真是柏嘉?” “嗯,他不是个东西,抛弃了他们母子。” 书记大为意外,看样子那柏长青说的也不完全是胡话。 书记指关节一下下敲击桌子:“方老师,你怎么能跟这种人扯上关系,那是污点艺人,吸毒明星,社会影响很不好的!你是谁,你是党员,是大学教授,要立德树人,为我们L大学生做榜样的!你要赶快把这件事处理好,真的是麻烦……” 方明远重重放下杯子:“陈书记,正好,我也有辞职的意思了。” 书记又大吃一惊:“小方,你大好的前途啊!”忽然想到什么,拉着他的袖子,“小方,看来你真的继承了不少钱,几百万?几千万?你也是知识分子,这些钱算什么,可别迷了心窍!” 方明远走出办公室时,到底是成功了。 他要全身心调查周致泽,这将是一个很有分量的对手,他没有心思再从事教学工作。 车开出校门,上了高架往机场方向行驶。 他买了最近的机票,跟父母简单打了招呼,便一身轻松飞去A市。 两个月后,A市一家律所。 方明远高价聘请的会计师、税务师和公司上市业务律师等等一群人正聚集在圆桌边开会。 这些天,在详细审阅悦然传媒和骆城地产的账目后,会计师告诉方明远,悦然传媒基本没问题。刚上市的骆城地产表面也基本没问题,合法合规,虽然cao作手段明显,但挑不出错处。 “再往前呢?我不信他一点问题都没有。” 有个经验老道的民商律师笑道:“方律,再往前,那可能就不能从明面上挑错,得暗访才行了。那恐怕也就不是民事问题,是刑事问题了。” 证据,方明远焦头烂额,他总是没有证据。 会计师翻了翻手里厚厚的资料,说道:“其实往前翻也可能没什么大问题,周致泽就是个赌徒,他以前的投资都是风险与收益极大的玩法……至于启动资金,他家里本来就是做实业的,他父亲在他成年的时候给了他一笔巨额的投资款。哦,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件事情,大概率还蛮真的。” “什么?”方明远问。 “总之跟方律你请我干的本职工作不相关,朋友们之间的八卦罢了。” “说。” “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周致泽是a市一个实业老板跟情妇的私生子,被发现后,正房表示只能接受他,不允许他妈进门,从小没少给他罪受,总之就是各种不被待见。又说那正房也是个厉害角色,没几年就把他亲妈整死了……所以啊,他一成年,跟父亲要了笔钱,自己出去了,再也没回周家……一步步混到今天,也勉强算个励志故事。” 民商律师摇摇头:“也不算全然无关。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年纪轻轻,敢做些不要命的买卖,大概也是无牵无挂。挣钱了很好,赔了也就算了。我猜这种家庭背景,精神难免也有问题,指不定怎么疯狂。肯定也涉猎了不少黑平台,说不定自己还是庄家。你说他前面的资金全是干净的,我绝对不信。有能力查的话,多的是东西挖。” 专做上市业务的律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这公司上市,肯定也有洗钱的意思在里面。不过他也可能是纯粹想安定下来。虽然后续来钱慢,但持续、稳定。” “嗯,以前那传媒公司也就是开着玩玩,那点现金流按理说都入不了他这种人的眼。房地产上市,目前来看风险最低,他是想安定下来了。我猜他年纪也大了,再照以前那种玩法吃不消,” “他多大了来着?” “三十三还三十四来着?” “还年轻啊,这么早收手,是不是有孩子想成家了。” 会议室里,笑声此起彼伏。 他们不知道方明远调查的起因,只以为这位方律是受了大人物的委托来调查陈致泽。毕竟方明远自己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 方明远不知想到什么,让他们继续寻找突破口后,独自一人走出了会议室。 又过了毫无进展的一周。 他接到一个电话。按耐住一丝兴奋和一丝紧张,临走时,想了想,还是决定带上录音笔。 见面地点在A市中央大厦的顶楼。 坐了几分钟的电梯,方明远跟着服务生的指引来到一个房间。 周致泽坐在办公桌后,见他来了,似笑非笑:“你在调查我?” “嗯。”方明远表情平静,“我说过,不会让嘉嘉就这么白白离开的。” “查出东西了吗?” 沉默。 “当然查不出了……”男人嘴角微微上扬,“两个月的无用功感觉如何?” 仍是沉默。 “那种自以为洞悉一切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很绝望吧?明知道害死了心爱之人的是谁,却无法作为的感觉,很痛苦吧……” “你把我喊来,就是为了羞辱我吗?” “不不不……”男人表情愉悦,“我哪是那么无聊的人?” “那你要干什么?” 男人眼中闪过瞬间的迷茫:“嗯,我确实好像有些无聊了……方……?” “方明远。” “嗯,方明远,你不是想知道嘉嘉是怎么被我糟践死的吗?”男人往手臂上注射了一管针剂,随后表情更加愉悦,看着桌前满脸戒备的人,轻蔑一笑,“你怕什么?我还能杀了你不成。” “疯子。”方明远低声咒骂一句。 男人从座椅里起身,对他招招手:“我有些热,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跟我去楼上吹吹冷风吧。说不定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呢?” 说罢,也不管对方反应,便走出门外。 方明远知道他反常,也知道去楼顶有莫大的危险,却仍跟着他往外走。 男人步伐已经飘忽不定,他一直跟着他走,走到通往楼顶的消防梯前,男人似乎驾轻就熟地翻了上去,他也只得跟随他。 楼顶果然风很大。 男人张开双臂,宽大的西服被风吹开,像一只燕尾蝶。他看着方明远,在栏杆处盘腿坐下,伸手示意他也坐到这边来。 方明远一步一步靠近栏杆,选了个靠里的地方,缓缓盘腿坐下。 男人哈哈大笑。 “说吧。”他不耐烦地催促。 “嗯。”男人又点燃一支烟,夜幕下的脸在微光中明暗交替,“醒来后,我吻着嘉嘉的身体,嘉嘉已经浑身冰冷,没了呼吸。我吓坏了,我给私人医生打电话,他告诉我嘉嘉已经去世了,注射过量。可我明明没给他打很多……我们一起注射的……” 男人将食指和大拇指尽量靠拢:“他就比我多了那么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 方明远沉着地引导他:“所以是你给他注射的毒品,是吗?” 男人似乎看穿他的意图,笑着说:“是。医生建议我处理好,我却一下子慌了,我抱着嘉嘉,哭了很久。我从来没有那么惊慌失措过……我的嘉嘉什么动静都没有了……我吻他,我掐他,我踢他,他就像死了一样,真的一动不动了……我爬到屋顶,想着要不跳下去算了……我在屋顶站了很久,还是回去了……我回到房间,打开保险箱,才知道嘉嘉为什么死……” 周致泽抽了口烟:“保险柜里原来的针剂少了不少……嘉嘉不知道什么时候猜出了密码……我回来之前他已经给自己打过一针了……大概是刚刚打完吧……” 他捂着脸哭起来,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否则他不会死的……不然嘉嘉不会死的……” 方明远声音淡淡的:“你的意思是,都怪他自己,是他自己害死了自己?可他明知道自己已经注射过了,他是傻子吗?” “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男人哭得像个孩子,“我毁了嘉嘉……呜呜呜……” 方明远被他的表现吓到了,不由地想着,他是吸了毒后变成这样,还是真的有某种精神疾病。 “我真的那么烂吗?我真的那么差劲吗?嘉嘉那么恨我……他那么恨我……他宁愿自杀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看到保险柜后,他就明白了一切。柏嘉或许不是一心求死,但显然也是任由事情发生的。 “周致泽,你能不能不要再装疯卖傻了?” “我真的好爱嘉嘉……我们一起规划过未来……我们要领养好多宝宝……我真的那么差劲吗?我真的那么烂吗?” 方明远觉得他不可理喻,懒得听他胡言乱语,站起身便要离开。 哪知男人将他手紧紧抓着:“你别走,你听我说。你不是说了愿意听我说啊,为什么要骗我?” 栏杆低矮,稍有不慎就有掉下去的危险。方明远生怕刺激到他,他知道,此刻自己站着,他坐着,只要他愿意,自己就能从楼上摔下去,粉身碎骨。 缓缓坐下,方明远尽量放缓声调:“我听,我听。那你告诉我,他身上的伤,是不是你打的?” 男人缩回手,抱紧身体,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般,小声辩驳:“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就是说,你一直虐待柏嘉,是确有其事咯?” 录音笔正在记录,他要保证录到有效信息。 “可我不是故意的……呜呜……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嚎啕大哭:“嘉嘉……嘉嘉……嘉嘉肯定以为我是故意的……他恨我……嘉嘉……” 冷风里,方明远听着他哭嚎,很难想象一个一米九的男人会发出这种分贝的声音,只恨不得捂住耳朵。 男人哭了会儿,也哭累了,语气重新平缓:“这两个月,我每天都好想嘉嘉……呜呜……我想抱抱他……我想亲亲他……” 对面人嘲讽道:“那你最好陪他一起去了,说不定还有机会碰到。” “嘉嘉不想见我……”男人抽泣着,“嘉嘉不爱我,没有人爱我……我是个怪物……世上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理解我……” 方明远真的有些不耐烦了。 “方……?”他又忘了眼前人的名字。 “方明远。” “嗯,方明远,你知道嘉嘉死的那天,我为什么没从别墅上跳下去吗?” “为什么?”他下意识去接他的话茬。 男人表情忽然就平静下来,然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因为别墅只有二楼。” “周——” 他呼吸一滞,等到反应过来站起身,自己能抓住的已只剩下空气。 紧紧扶着栏杆,往下看,男人的身影正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变成地上的一滩血泥。 他松开栏杆,跪倒在地,呕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