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入门
鼓手看着车窗外,突然咬破手指,在车门上画。那血沾在白漆上触目惊心,弯弯曲曲好大一些圆弧,交叉扭曲好像没有逻辑,看着跟乱画似的。 但就是这么随意又放飞的几笔血书,构成一个非常繁复又古怪的图案,让我琢磨肯定是看不懂,老韩也许见过,他说这是道教符篆的一种,寓意为鬼神皆杀,众生齐跪,万物朝拜。 我问老韩,我说不知道师兄修道,他说不是修道,就是那血起作用,非说画个什么吧,其实什么图形也能成,主要是这个符篆的笔画刚好够开门的血量。我大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很无语。 原来开门都是提早画好符,贴在那些酒坛罐子上,现在没有原料,鼓手只得就地取材现画一个,也不是谁的血都可以,他就经常给道观抽血。 像这回开门鼓手就抽了几升静脉血,震惊全家,这要是每月去献一次血,每次最大献血量,拿的献血证都可以糊道墙了。 我反复问:“几升?没夸张吧!”老韩看我不信也不解释了,只说:“他的身体构造跟常人不同。” 我心说也是,正常人谁那么大个眼珠呢,世界顶级生命科学实验室或者神秘异能组织怎么还没把他抓去研究。 他说:“有些时候看待事物,太科学的眼光也不好,你说科学怎么会有边界呢,人类认知的极限在哪里呢,已知的跟未知的比起来又有多少,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此番言论不是第一次听,我赞成,那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接受,至于研究,留给后人或者专业人士吧,别给我困死在这儿就成。 中式鬼神文化是我选择接受,拿来用的,这套体系解释得通一切吗,也不尽然。 譬如符篆起源道教,符箓术起源于巫觋,始见于东汉。载:“河南有麹圣卿,善为丹书符,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有些人觉得把符篆泡在水里,饮符水后能治病,真能信吗,先不说卫生问题,“符到病除”不过是一种驱鬼回魂的心理暗示说不定。 拉普的符有没有用我不知道,反正这师兄的血符肯定是有用。 他又要挥鞭策门,我们退开老远,在最后排座就符篆的问题进行热烈讨论:鬼神的研究生教育势必要加一门符篆学研究才行。 两声鞭响后,车门打开,他站在门内,看着外边伸出手,我正要去牵,老韩啪给我打掉:“你自己能进门要什么人带。”说着自己抓住鼓手胳膊一把把自己送过去。 尴了个大尬。 鼓手看着倒无所谓,冷漠地把鞭子收回去。估计谁要进门抱他裤腿他也只是皱一皱眉,一脚给你踹进去了,就跟我被甩飞进车厢一样。 有次拉普跟我说,师兄这颜值就该被送去选秀,我说好家伙,身边一个哈人一个秀人,就我一个做题人。我凭借做题跟背的知识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风水堪舆宝箓,推测青铜炉鼎方位所在,假设只是空间发生变化,两个空间实际重叠,呈一种叠加态,那道门位置没有变,那它就在我们所处这空间的地底下面。 但这是个破旧公寓。 一开始也不知道到了哪儿,这些门都没有个指路标识,来一道门开哪儿算哪儿,像我们到的这个公寓出租房,看着就是个死过人的九十年代危房。 卫生间逼仄狭窄,我们一打开门就在这儿。鼓手把我挡在身后,说洗手池那底下有个小孩儿。 我一听,不敢乱动,老韩蹲在浴缸里,问那小孩儿在做什么。 鼓手说在哭。我的想象中,三四岁半大不点的小孩儿,缩在老旧洗手池下水道后边,哭得一抽一抽,但我盯着那块,什么都看不到,全凭自个儿脑补。 老韩问他现在在做什么,鼓手说还在哭,老韩摸出一支录音笔,小心翼翼从浴缸里踏出一只脚,往那边靠近,洗手间流了一地的不知道是污水还是水管漏的,他站在地上啪地溅起水花。 太黑了,卫生间上方只有一扇小的通气扇,根本不算窗,光都透不进来,我在洗手池上方破裂的镜子里看到老韩映出的身影,他佝偻身子往那边探的动作实在努力。 我慢慢后退,靠到卫生间门上,不动声色将门把向下转,打开。 老韩问:“那小孩在干嘛?” 鼓手说:“站起来了。” 过一会儿,老韩又问:“现在呢?” 鼓手说:“他很害怕,但要走了。” 忽然在地上的积水上察觉到不轻不重的一点水花,涟漪荡开,像是有人踩上去了。 老韩也发现了,吓了一跳,一屁股坐进浴缸里把浴帘给扯了下来。 老韩问:“他他他去哪儿了?” 这涟漪一路不轻不重向门口延伸,我们侧开身给他让出道,鼓手看着他的方向:“他在笑。” 笑什么。 为什么要笑。 前面因为害怕躲起来呜呜咽咽,怎么转眼开始笑,我不懂鬼的逻辑,尤其是小孩子的,鼓手示意我们跟上去,老韩突发奇想去厨房搬来些东西。 一袋面粉。他撕开来撒在地上,要我帮忙,面积撒大一点,确实,蜡烛没了还可以用面粉,既然小孩的行动轨迹能在水上反映出来,那么面粉按理应该一样有用。 鼓手跟他跟到了客厅,说是客厅不算客厅,这廉租房就没有卧室客厅之分,地上铺着被子榻榻米,角落一张婴儿床,左边一张窄窄的铁栏床,大约就是大人睡的。 地上污垢垃圾堆满四处,空酒瓶,被褥棉絮,碟片磁带,杂七杂八生活器具,日用品。 小孩在地上跑出一些脚印,很轻痕迹不重,足够判断他的线路,老韩问他在做什么,鼓手说四处乱跑,乱跳。 我的想象中是有那么一个小孩,但我看不见,更觉头皮发麻,精神紧绷。 鼓手突然凑近我,低声说:“看镜子。” 衣柜的镜子上,有个黑乎乎模模糊糊的小身影,正从沙发跳到地上,又爬上沙发,往下跳,周而复始,玩得不亦乐乎。 甚至仿佛能听到小孩子愉快的笑声。 不仅头皮发麻,差点吓得心脏停跳,赶紧跟他们说离开这里,去找路。 老韩虽想拿到一手珍贵资料,依依不舍地离开,还是保命要紧。 出了房门一路向下,鼓手干脆抽出鞭子握在手里,不时挥出一鞭,声音回荡在整个楼道,心寒胆魄,但他速度丝毫不减。 鼓手打开下水道井盖,我们爬下来,是干涸的,并没有水。 老韩在问过我之后确定了方位,打算用黏土炸弹把井网爆破开,我想帮忙,他不让我上手。 鼓手牛仔裤裤腿一片深色污渍,我卷进来一看,汩汩地在流血,他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面无表情,低头看我。 我抬头看他,说你傻啊,受伤都不说,又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楼梯上的东西弄的。 还真有东西。我恨自己没有阴阳眼,像个傻子一路被保护,连害怕的点在哪儿都摸不确切,给老韩也帮不上忙,当初怎么不学造炸药呢。 又想起他一心求死,大概血流没了才成全他,使他自在,一时冲动间,我问出了那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想死啊?”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恨铁不成钢也好,害怕熟悉的人说死就死提心吊胆也好,总之我是真的想不明白,想破脑袋头撞墙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一定要死啊。 为什么啊。 月光从头顶下水道沟照进来,这段沉默很长,很空,他站在那里,突然解下腰间绑缚的鞭鞘,从后颈扯下短袖,裸露着上半身站在光里。 脖子手腕上依然缠了几圈绷带,我猜到是他自伤自残造成的,按教授的话,他死不了,我知道。但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死呢? 他转过去,背朝我,把鞭子像插剑一般竖着握住手柄从头顶放下去,惊悚的一幕发生了,那鞭子像有意识,长出很多倒刺细钩挂进他的皮rou里,沿着背脊,与其说是寄生,不如说是从他脊髓抽出来的一条鞭子。 他拿自己的脊椎骨作鞭。 但那只是一条附着于外的外骨骼脊骨,这条鞭子抓进去的地方看着就很疼,我问下面延伸出来像尾巴一样余长的部分怎么办,这鞭子像是听得懂人话,收起来在他背上盘绕弯曲攀附,像满背青龙刺身。 由此一来皮肤被倒钩抓着的面积更大了,从没听过喊痛的人微微皱了皱眉,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下来,那是得多痛。这鞭子,说是在吸他的血咬他的髓也不为过。 他说:“不想背了。” 亲眼目睹这一幕,我久久说不出话。 确实,没有经历过别人的人生,没有感受过别人的痛苦,我没有资格置喙。 就像那条咬舌自尽的狗,他也是被唯物主义抛弃的“狗”,是游离在我们所认知的世界与这个世界边缘的孤狼。 他的一声嚎叫是为同类预警,为整个族群的繁衍生息延续下去,即使将自己第一个暴露给敌人,置于最危险的境地。 作为只窥一二不知其详的普通人,凭什么推测是否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