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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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像曲雪珑这般的权势,他若是喜爱奇花异草,自有不少人前仆後继地为他搜罗精美盆景,偏生他却躲在雏凤轩里,亲手种植这平平无奇的廉价绣球花。 「为什麽要买种子?直接买一株盆景不是更好吗?」想起自己在醉梦院里也是这低贱如泥的绣球花,玉鸾不以为然地道:「这绣球花从种子慢慢发芽,要等到几个月後才会开花,稍一不慎就会枯萎,而且绣球花过於姣丽,并非文人雅士之物,既无芍药之艳丽,又无兰花之清幽。」 曲雪珑抬头看着淇园晓色,瑞霞低拥,似笑非笑地道:「若一开始就是工匠刻意培养的完美,少了 天生天养的灵巧,倒是缺了几分趣味。」 玉鸾想起自己创作琴曲时的心情,便领悟过来,顺口说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曲雪珑的指尖拂过玉鸾的白玉镶翠碧玺压鬓簪,点头道:「正是如此。」 玉鸾若有所思地道:「所谓群花各有个性,不过是凡人强行加予群花的偏见,毕竟花并不是为了讨好任何人而绽放,只要顺其自然即可。」 曲雪珑眼底的笑意愈来愈深,他低头吻了吻玉鸾的额头。 玉鸾勾着曲雪珑的颈项,意犹未尽地回应了曲雪珑一个深吻,喘息着道:「对了,爷答应过要给我带桃心糕……桃心糕在哪里?」 「本来打算晚上亲自带过来给你的。」曲雪珑含笑道:「宣旨之後,你留在雏凤轩里,我们一起吃吧。」 玉鸾笑眯眯地点头道:「谢谢相公。」 穿花遮护,重重蕊叶相怜,在二人身上洒落一片花影,他们并肩看着朱墙外山翠无穷,晴香满架。 过了半晌,曲雪珑问道:「怎麽突然来找我了?」 玉鸾这才记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他眼珠一转,伏在曲雪珑的胸前,装作可怜兮兮地道:「刚才夕雾带着我闲逛时,刚好经过了百美阁。」 曲雪珑梳理着玉鸾的长发,云淡风轻地道:「那里住着我的父亲的旧人,你可以随便处置。」 玉鸾几乎要跳起来,他睁大眼睛道:「真……真的可以吗?」 曲雪珑微微侧身,替玉鸾挡着愈来愈强烈的阳光,他道:「以後曲府内宅事无大小也可以由你过问,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玉鸾却鼓起双颊,煞是认真地道:「那如果我把她们全也卖到妓院呢?」 曲雪珑的掌心轻覆玉鸾的珍珠步摇,一颗颗珍珠滑过他的柔腻掌心,闪烁着耀眼的珠光,他温和地道:「按照你的心意去办吧。」 得到曲雪珑的首肯後,玉鸾迫不及待地命夕雾传令下去,要账房给每个留下来的曲老爷的姬妾一点银子,把卖身契还给她们,然後放她们离开,以後不许留在凤临城里。 门掩清润芳晨,风亭霁雨,烟浦移沙。 玉鸾闲坐窗畔,以天紫绒布擦拭着樱笋时,夕雾进来禀告玉鸾,那些姬妾昨夜已经全数离开凤临城。 闻言,玉鸾不禁又惊又疑地问道:「她们……就这样乖乖地离开了?」 虽然曲雪珑宠爱玉鸾,但说到底玉鸾是一个男人,只能无名无份地跟着曲雪珑,而玉鸾身为男宠,却越俎代庖地管及曲老爷的姬妾的事,甚至作主打发她们,玉鸾本以为那些姬妾会前来找自己麻烦,或者曲府的下人会不服,没想到整件事竟是办得顺顺利利。 「有几个不听话的,奴婢已经处理妥当。」夕雾的笑容端庄。 对上夕雾的眼神,玉鸾可以肯定,不止是那些女人,自己身为男宠在曲府里本该会受到的刁难,早已被夕雾处置得乾乾净净,不留半点後患。 玉鸾有点明白为什麽曲雪珑会把夕雾派到自己的身边了。 无论如何,每当玉鸾想起那些女人曾经跟曲雪珑一同住在曲府里,虽然她们不许踏进雏凤轩,但在 曲府里应该也跟曲雪珑见过面,指不定还对曲雪珑卖弄风情,玉鸾的心里就气得要死。 可惜,玉鸾还没有机会收拾最是叫他恨得牙痒痒的女人— 那个曾经成为曲雪珑的未婚妻,却在曲雪珑最落魄时毫不犹豫地抛弃他的女人。 眼神里闪过一丝阴冷,玉鸾打算回头擦拭樱笋时,却看见樱笋上的其中一颗芙蓉玉琴轸摇摇欲坠。 纵使玉鸾的斫琴造诣极高,可是他在醉梦院时每天贪黑起早地进行调教,身体日日夜夜也被yin药折磨得死去活来,哪里有这工夫练习斫琴,斫琴的技巧自是生疏不少。 玉鸾不欲以自己那半生不熟的技巧摆弄樱笋,便向夕雾问道:「凤临城里有什麽斫琴的琴坊吗?」 夕雾回答道:「城北有一家着名的琴坊,曲爷把樱笋买回来时,也是把樱笋送到那家琴坊里斫琴的。」 玉鸾当然想要亲自前往琴坊,但他毕竟是曲雪珑的姬妾,不方便出门,只好道:「樱笋的琴轸松开了,明天你替我把樱笋送到那里斫琴吧。」? 夕雾轻声问道:「鸾夫人不亲自走一趟吗?」 玉鸾反而讶然地看着夕雾,夕雾理应比他更清楚内宅的森严规矩。 「可是……曲爷……」 夕雾笑道:「曲爷说过,鸾夫人想到哪里也是可以的,但为了鸾夫人的安全,身边必定要有下人跟着,奴婢待会差人跟曲爷说一声就可以了。」 玉鸾这才真正地明了,原来那天曲雪珑在马车上说的是实话—他愿意给予玉鸾自由,让玉鸾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情。 晓雨尽,春寒弱,澹影疏香,残红枝上稀。 宝勒钿轿经过清涟画舫,摇摇晃晃地到达城北弄云巷的琴坊前。 夕雾搀扶着头戴竹笠的玉鸾走下软轿,玉鸾的素指挑起竹笠垂落的黑纱,懒眼看着这间开在小巷深处的琴坊,但见木门虚掩,茅檐下杜鹃如蜀锦青红初剪破,桃李尽成蹊。 清越琴声从木门里传出来,玉鸾停下脚步,安静地听了一阵子。 他逐渐露出微笑,向夕雾点点头。 夕雾上前叩响木门,琴僮很快便前来应门,他一看见夕雾的服饰,立即恭敬地弯身道:「请进来吧。」? 琴僮领着玉鸾和夕雾到偏厅里等候,但见两台帘对卷,波影浸书床,窗牖外春扉草绿,流红水布,看得出是花了一番心思布置的。 待琴僮奉茶後,老琴师便支着拐杖进来,玉鸾一看见老琴师灰白浑浊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个瞎子。? 「玉鸾见过老先生。」玉鸾没有失却礼数,他摘下竹笠,站起来盈盈福身,道:「玉鸾特地前来拜见老先生,请老先生为樱笋斫琴。」 老琴师诧异地道:「樱笋?您是曲爷的……」 玉鸾微微抿唇,他瞥了夕雾一眼,夕雾便代为回答道:「鸾夫人是曲爷新迎的姬妾。」 老先生朝着玉鸾的方向眯起眼睛,他先不回应玉鸾的请求,只道:「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若非琴艺绝世,曲爷断断不会以樱笋相赠,请问老朽有幸聆听鸾夫人的琴声吗?」 玉鸾轻轻一笑道:「那玉鸾献丑了。」 他优雅地坐下来,夕雾自觉地取出樱笋,放在玉鸾面前的矮桌上。 玉鸾调过琴弦後,随手弹奏一曲。? 卷帘看处,红围翠簇,幽深琴音袅袅未散,老琴师抚掌称赞道:「鸾夫人的琴声水鸣山籁,若风奏松琴,怪不得曲爷忍心割爱。」 玉鸾垂首不语,只听到老琴师续道:「美中不足的是,鸾夫人的琴声有点克制……听起来似乎是角弦的琴轸松开了。」 听到这句话,玉鸾黛眉一挑,红唇微翘,心悦诚服地颔首道:「老先生果然耳力惊人。」 「实不相瞒,老朽年少时常常出入饮宴欢会,耳力严重受损,现在剩下一只耳朵的听力。」? 玉鸾纳罕地睁大眼睛,他刚才在琴坊外听琴时,丝毫没有发现老琴师的残废,而老琴师竟然单靠一只耳朵便听得出樱笋的不妥之处。 虽然玉鸾不曾发问,但老琴师好像察觉了他的疑惑,问道:「鸾夫人可曾听说过入骨传音?」 说着,老琴师从衣袖里抽出一根小小的木棍,他摸索着坐在玉鸾的对面,把木棍的一端放在樱笋的商弦上,然後抬起木棍,把木棍的另一端咬在嘴里。 琴僮在一旁道:「请鸾夫人拨弄琴弦。」 玉鸾难得生出一丝顽意,他刻意指法极快地挑弄琴弦,连串琴音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待玉鸾弹完之後,老琴师放下木棍,分毫不差地把玉鸾刚才弹过的琴音的顺序说出来。 玉鸾打量了老琴师手里那根平凡的木棍一阵子,他很快便猜出当中窍门,眼睛亮起来,像个小孩子般 拍着手笑道:「您这是以木棍传递琴弦上的震动,继而精准地感受到琴音的力度,并以此来调音。」 老琴师微笑点头道:「鸾夫人当真是蕙质兰心。」 玉鸾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对老琴师的态度愈发尊重。 「耳聋之後,我以心灵倾听,反而听得更清楚了。」老琴师低声道:「其实,比起听觉,琴弦的震动更能够传到心里。」 春光似酒浓,莺语透窗栊,老琴师的话醇厚动人,静静地徜徉玉鸾的心间,但玉鸾毕竟双耳健全,所以不太懂得老琴师的言下之意,他只是雾里看花地明白,那是现在的自己尚未企及的境界。? 老琴师话锋一转,笑道:「修理琴轸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该难倒心灵手巧的鸾夫人。」 玉鸾心中一阵抽痛,他偏头看着风暖花满,淡淡地道:「有点生疏了。」 老琴师睁大一双无神的眼睛,他也没有多加探究,只是说道:「如果鸾夫人不嫌弃,您可以在这里修 习斫琴之道。老朽的琴坊虽然狭小,但不时有客人远道送来各式有趣的瑶琴,或许能进鸾夫人的法眼。」 眉心一蹙,玉鸾回头看着老琴师,指尖微微跳动着。 玉鸾对於老琴师的建议自是心动,不止是因为他的确对斫琴感兴趣,更是因为老琴师的善意。老琴师知道玉鸾是侍妾,大约也从玉鸾这花名中猜出他是男妓,但老琴师不曾因此鄙视玉鸾,也没有因为他是曲爷的宠妾而曲意逢迎,相处起来极为舒服。 但玉鸾顾虑自己的身份,还是没有松口答应。 夕雾体贴地打着圆场道:「鸾夫人先问问曲爷的意见,可好?」 玉鸾立即点头,他向老琴师道:「蒙老先生错爱,玉鸾心甚惭愧,但玉鸾还是要问过曲爷的意思。 老琴师颔首道:「老朽恭候鸾夫人的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