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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一二八

    「不用那麽拘束。」红袖优雅地拢着云髻,笑道:「总算在一起了。」

    楼月璃的唇角轻快地扬起来,然而晏怜绪不知怎地竟然从那简单的笑容下看出波涛暗涌。

    红袖拔出发髻上的金镶玉步摇,交到晏怜绪手里,笑道:「事出突然,我也没准备什麽礼物,请你收  下这份见面礼吧。」

    晏怜绪看见红袖以凤仙花汁染成深红的长指甲,心中恨不得立即把这根庸俗华丽的步摇丢到河里,但他还是接过那根步瑶,温顺地微笑道:「谢谢你。」

    楼月璃环着晏怜绪的细腰,向红袖笑道:「难得见到你这大忙人,我们今天一定得痛痛快快地醉一场。」

    东风渐暖,满城春意,翠藻翻清池,游人绕红药而行。

    楼月璃带着晏怜绪随意找了一座红砖小亭,他自是当之无愧地坐在主位,晏怜绪坐在他的左侧,红袖则坐在他的右侧。

    不消一阵子,楼月璃的手下立即送上十几壶酒,全都是烧刀子,看得晏怜绪目瞪口呆。

    可是接下来的楼月璃更让晏怜绪讶异。

    虽然楼月璃看起来娇滴滴的,其实却是酒量如海。他纯熟地跟一众江湖中人猜拳行令,输了就径自灌了一大口烧刀子,丝毫没有推托,很快便喝得醉红娇染香腮,美眸愈发春水盈盈。?

    那些烧刀子应该没有渗水,气味极为刺鼻,晏怜绪光是嗅着已经有几分醉意。

    晏怜绪一向不好杯中物,顶多是跟曲雪珑小酌几杯,就算喝多了,也是跟曲雪珑花前月下,郎情妾意,极尽旖旎风流,绝不是像现在这般大白天就开始牛饮。

    他发现楼月璃平日在自己面前已经很克制了,楼月璃跟那些江湖中人说话时才是百无禁忌,一口一个龟孙子,一口一个格老子的,明明是个醉得娇扶无力的美人,说起话来却跟个大老粗没什麽分别。

    以前楼月璃不是这样的—晏府乃是书香门第,就算仆役也是斯斯文文的,绝不会满口粗言秽语。

    晏怜绪向来最为厌恶如此吵闹粗俗的聚会,所以碰也没有碰眼前的白瓷酒杯,红袖却是玩得相当投入,这群人明显跟红袖很熟悉,一直没大没小地跟她开着下三滥的玩笑。

    楼月璃更是喝得兴高采烈,似乎丝毫没有留意被排除在欢声笑语之外的晏怜绪。

    晏怜绪嫌弃地皱起眉来,他本想劝楼月璃收敛一点,却突然感到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

    他一转头,只见坐在下首的刀疤老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rou欲,甚至不时舔着唇角,彷佛在重温那夜是如何以那根脏臭的rou舌放肆品尝老大的爱妾的嫩肌。

    在场众人喝得酩酊大醉,嘻嘻哈哈地说着江湖轶闻,没有人留意到刀疤老四的失态,晏怜绪恶心地别过脸去,一时之间也忘了要跟楼月璃说话。

    不知道哪个好事之徒竟然把赌桌也搬过来,楼月璃顿时更兴奋了。他坐直身体,摺起衣袖,露出一双白藕玉臂,一手执着骰盅,一手拍着小几大喝道:「买定离手!哪个不买的自罚三杯!」

    楼月璃摇拨浪鼓似地摇着骰盅,大家纷纷围着他,争先恐後地高声下注,红袖当然也在当中,晏怜绪却是渐渐被挤出中心。

    这里吵得震耳欲聋,不少游人也为之侧目,不时鄙夷地指指点点,使晏怜绪羞惭得脸红耳赤。他跟   曲雪珑把臂同游时,曾经也很讨厌这些焚琴煮鹤,松下喝道的粗人,没想到现在自己却成为其中一人。

    晏怜绪把心一横,索性悄悄地举步远离该处,一开始他还频频回首,希望楼月璃会发现自己离开,追上来好生安慰自己,但他看见的只有黑压压的人群,那个昨天此刻还拥着自己在马车里抵死缠绵,说尽甜言蜜语的男人早就把自己抛诸脑後,正跟久别重逢的红粉知己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走了多久,晏怜绪终於不再回头寻找楼月璃。他沿着莎径往樱花林深处走去,人烟渐渐稀少。

    春露浥朝华,花香斜笼绮陌,娇燕成双,昤曨透过斑驳的粉白花影洒落露草芊绵。

    晏怜绪总算喘过气来。

    从踏下马车起,他一直处於紧绷的状态。

    晏怜绪很清楚,楼月璃的那些酒rou朋友全也对他不怀好意,尤其刀疤老四更是对他觑觎已久。

    在这群人的眼里,晏怜绪不过是一件楼月璃新得来的小玩意,哪天楼月璃玩腻了,随手就会把他赏给任何一人,就此不闻不问。

    但最让晏怜绪骨鲠在喉的,还是那个莫名其妙地出现的红袖。他久经风尘,自是看得出楼月璃和红  袖之间暧昧的眉来眼去不像是朋友,更像是恩客和娼妓。

    心念及此,晏怜绪的心里更觉苦楚,他知道楼月璃身边的女人只多不少,就算要了自己,楼月璃也不会放弃左拥右抱的佳人,自己总得学会跟其他女人分享楼月璃的宠爱。?

    踩着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鹅卵石,晏怜绪穿过杳霭花雾,任由乱花洒琅玕,沾来一身淡樱香气。?

    明明不欲想起曲雪珑,但晏怜绪的脑海里却全也是他的身影。

    此时此刻,晏怜绪依然抱着一点点的希冀,自己会在荣都的琼楼宴萼里看见曲雪珑,白衣似雪,翩翩若仙,在香英飘处静静地站立着,不染半点尘俗。

    纵然破镜无法重圆,可是能够远远地看他一眼,知道他的伤势无碍,知道他过得安乐,晏怜绪也就放心了。 ?

    这些日子以来,晏怜绪跟楼月璃形影不离,夜夜欢爱,他以为楼月璃那狂风暴雨的攻势会让自己稍 稍忘记曲雪珑,但一旦安静下来,曲雪珑的一切就会如同潮汐般冲到海岸上。

    他的微笑丶他的小习惯丶他的亲吻,早就在晏怜绪心中落地生根,长成参天大树,难以磨灭。

    假如楼月璃没有揭穿那件事,或许现在晏怜绪还会坐在樱花树下,樱笋横膝,弹奏一曲,曲雪珑则会  击节和应,二人如同神仙眷侣,不知今夕何年何月。

    晏怜绪不知道是活在谎言中,还是把一切也残酷地说穿比较痛苦。

    他惘然看着四周,晴烟幂幂,芳草青如染,枝头开满一朵朵浅粉的彼岸樱,尽是露染风裁,一切与当年跟曲雪珑同游荣都时的风光如此相似,唯独少了那个曾经跟自己十指紧扣的男人。

    晏怜绪怅然若失地合起眼睛,想要挽留着记忆里的那抹洁白倩影。

    自己总是想要忘记曲雪珑,但若是真的遗忘了,心里却是舍不得的。

    老天爷彷佛听到晏怜绪的祈求,一阵珠落玉盘的琴声从断桥幽径里响起来。

    晏怜绪立即睁开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如遭雷殛地站在原地。

    那是曲雪珑的琴声。

    曲雪珑的指法略欠轻灵,食指划过角弦的琴音总是有点沉重—现在他使用的是寒鸦啄雪的指法,这还是晏怜绪那时候在荣都时教会他的。

    曾经如同清泉映日般不带有半分情感的冰冷琴声,现在却染上几分幽深,如泣如诉。

    眼前的樱花纷飞化作抓不紧的虚幻光影,只剩下光斑映落眼底,宛若太液微波。

    在那一瞬间,晏怜绪忘了全世界。

    忘了那段血海深仇,忘了自己早已琵琶别抱,忘了自己曾经插了那个男人的胸口一刀。

    他只知道,他想见他。

    咫尺天涯的思念通过幼细的琴弦,敲响心里的灵犀,传达到彼此内心的最深处,反反覆覆,来来回回。

    彷若蔷薇盛放般浓烈地眷恋着。

    彷若樱花凋零般无可奈何地哭泣着。

    如果他从来只是曲雪珑的玉鸾,那该有多好。

    晏怜绪失控地朝着琴声发出的方向飞奔而去,只怕若是晚了片刻,那个人便会转身离开。

    穿过繁枝高荫,疏枝低绕,晏怜绪不慎摔了一跤,但他无暇顾及自己,只是狼狈地爬起来,继续向着琴声跌跌撞撞地跑去。

    琴声愈来愈清晰,晏怜绪的心跳愈来愈快,愈来愈响亮,魂牵梦萦的佳人快将触手可及—

    「怜绪。」

    一声淡淡的,熟悉的呼唤从晏怜绪身後响起来。

    晏怜绪全身寒毛直竖。

    他猛然清醒过来,停下脚步,霍地回头,只见楼月璃正背负双手地站在自己身後。?

    绿云影里,樱花芳艳如簇,甜腻的酒香如同红潮涌来,楼月璃的宝髻以琼瑶细缀,插着一根鎏金四蝶嵌琥珀玉簪,内穿白色长襦袢,配上金丝绣花衣领,外穿中振袖酡颜绣樱花绘羽,腰缠掬襴螺铀箔袋带,在背後绑了一个端正的蝴蝶结。

    绿眸氲氤穠艳春色,霞飞双颊,唇瓣如朱樱弄蕊,皓齿内鲜,已然是半醉的娇态。?

    宛如樱花化作的妖魅,诱惑人心。

    由孩堤时的两小无猜,至少年时的暧昧不明,再至现在的笼中娇妾。

    站在晏怜绪面前的这个男人,才是他的夫君。

    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亏欠得最多的人。

    不该想的人,不能再想着了。

    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顿。

    千株万片粉樱低垂,细草摇风,卷起樱瓣如梨雪纷飞。

    晏怜绪的四肢僵硬,他没有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看见另一个男人站在自己的身後。

    明明近在身旁,明明思之若狂,却不敢回头,不敢相见,不敢听到他的声音。

    楼月璃笑吟吟地走上前,烈酒似乎使他全然没有发现晏怜绪的不安,他亲热地刮了刮晏怜绪的鼻尖道:「你又在生气什麽呢?」

    晏怜绪回过神来,退後半步,想起刚才楼月璃无视了自己,只委屈地转头不看楼月璃。

    楼月璃刚要拉着晏怜绪的手,晏怜绪却把双手藏在身後,别扭地道:「楼爷是个大忙人,哪里有时间顾及妾身在生气什麽。」

    「是小的冷落你了,小的向怜夫人陪个罪,请怜夫人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吧。」楼月璃可爱地笑着,如同女子般盈盈福身,倒也醉态可掬。

    晏怜绪抬头瞥了楼月璃一眼,眼神里含嗔带怨,楼月璃立即抱着晏怜绪,噘嘴道:「你再是不原谅我,我可是要哭了。」

    虽然晏怜绪想要摆出冷漠的神情,但终究是狠不下心肠—自己刚才还在想着曲雪珑,说到底还是对不起楼月璃,便顺从地被楼月璃抱着,在他的耳边低声道:「以後……可不许不理我了。」

    闻言,楼月璃轻轻一笑,他突然把晏怜绪重重地压在樱花树上,引来枝头乱颤,乱红惊飞,飞散半岩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