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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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小馒头?」小黑炭唤了一声,晏怜绪才回过神来。他常常为小黑炭敷药,便熟练地以银针挑破水泡,擦净伤口的脓水,再仔细地为伤口涂上一层药膏,最後绞断自己锦帕,给小黑炭重新包扎伤口。 小黑炭一直默默地任由晏怜绪摆布,直到晏怜绪以锦帕为他包扎伤口,他才开口道:「抱歉,这瑶琴也不是什麽值钱东西。」 晏怜绪故意皱眉道:「的确不是什麽值钱的东西……」 他拉长尾音,斜瞥着小黑炭不安的侧脸,待玩够了才笑道:「可是我喜欢得很,就算皇帝拿绿绮来跟我换你的瑶琴,我也不会换的。」 晏怜绪笑得弯起眼角,如同偷到蜜糖的小狐狸。 绿绮乃是当世第一名琴,只收藏在大内宝库里,据说其琴音如悲风调,如寒松吟,乃是晏怜绪梦寐以求想要得到之物。 却也比不上小黑炭亲手打造的瑶琴。 晏怜绪捧起瑶琴,温柔地放在膝盖上。 那的确只是一把寻常的瑶琴,却是只属於晏怜绪一人的价值连城之宝。 晏怜绪的指尖轻勾琴弦,继而双手拨弄琴弦,仔细地为琴弦调音—他的耳力极佳,光是听到一个音节已经知道该如何调较准确。 调音过後,晏怜绪随心所欲地弹了一曲。 他的指法极佳,寻常瑶琴也可以弹出天籁之音,一时如昵昵女儿之语,一时如百鸟朝凤,食指的指. 腹划过羽弦,琴音忽变轩昂,彷若龙吟鹤响。 自从晏怜绪十二岁以来,他就极少弹奏其他人谱写的乐曲,弹奏的大多是自己的曲子,这是因为他擅长创作曲子,尤其是即兴创作。 小黑炭脱下粗布鞋,舒适地靠在软榻上,怀中抱着药枕,只静静地看着晏怜绪。烛光洒落在小黑炭那象牙色的容颜上,他长得那麽美,欲语还休的绿眸如桃花般柔媚风流,菱唇总是噙着微笑,下巴尖细,是极为妍丽的长相,但那高挺的鼻梁却让他添上几分硬朗。 晏怜绪不经意地对上小黑炭的眼睛,那双墨绿色的明眸里实在靉靆着太多晏怜绪看不懂的东西,使晏怜绪不敢细思。 纵使晏怜绪还不知道谜底是什麽,可是他心里却隐约恐惧面对那个藏在对方眼底的答案。 晏怜绪有意运用高难度的技巧,逼使自己专心抚琴,好让自己不再思考任何跟小黑炭有关的事。明 明小黑炭常常在夜里听晏怜绪抚琴,晏怜绪早就习以为常,但今天却有点不一样,是因为刚才那个言不由衷的答案吗? 那双近在咫尺的墨绿眼眸却总是在晏怜绪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晏怜绪竟然弹错了一个音—他已经许久不曾弹错音了。他勉强定神,琴音略一停顿便继续弹奏,那个失误太轻微,加上本就是即兴创作的曲子,从来没有人听过,小黑炭应该听不出任何不妥的。 晏怜绪匆匆结束曲子,十指按在琴弦上。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只感到脸红耳热,全身发软。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曲而已,却好像用尽了自己的全身力气。 「是这把琴的材料不好吗?」小黑炭担忧地问道:「你好像弹得没有平日那般得心应手。」 小黑炭竟然听得出来。 晏怜绪猛然抬头看着小黑炭,他把瑶琴紧紧地抱在怀中,好像生怕小黑炭会拿回这份珍贵的礼物,摇头道:「只是有点不习惯而已。」 小黑炭也没有深究,他柔声道:「你给它起个名字,好不好?」 他已经彻底变声,喉结也凸了出来,声音愈发低沉,尤其是现在那略带沙哑的柔言软语更是听得晏. 怜绪怦然心动,竟然不敢直视那张自己看了那麽多年的容颜。 晏怜绪抱着瑶琴走到窗边,然後把瑶琴放在案头上。他轻轻地推开窗户,疾雪满墀,暖廊上的浅碧纱罩圆灯被夜风吹得乱晃,冰冷刺骨的雪花张狂地扑到晏怜绪脸上,那一点在心底燃烧的火苗却无法熄灭,反而愈演愈烈。 思索片刻,晏怜绪回眸笑道:「琼树留宸瞩,璇花入睿词—璇花,这把瑶琴名为璇花,可好?」 翌日,大雪初霁,经霜坠地,白梅一夜盛放,傲然挺立枝头,树下的桃李早已混入芳尘,不知所踪。流光追逐霜彩,飞檐下的积雪散漫飘落冰澌。 晏怜绪和晏夫人一同在寒碧院暖阁里用午膳。这是晏怜绪被禁足多天以来,首次可以踏出红藕院。 晏夫人自是心疼儿子,不断地给他夹菜盛饭,又亲自替他盛了一碗人参鸡汤,叹道:「绪儿,你怎麽瘦了那麽多?要是读书读累了要休息,可不能没日没夜地读书。」 晏怜绪当然不能说昨天自己又在书房里跟小黑炭互相自渎,只好低头专注吃饭。晏夫人长吁短叹了一阵子,又道:「绪儿,待会我会派人把画像放到你的房间里,你上完课之後就去看看吧。」 「什麽画像?」晏怜绪咬着清炒南瓜丝,含含糊糊地道。 晏夫人掏出手绢为晏怜绪拭去嘴边的饭粒,恨铁不成钢地道:「长得那麽大还不会好好吃饭呢。你先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再说话,以後对着其他姑娘可不能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其他姑娘?」晏怜绪想起昨夜小黑炭的话,他眼珠一转,心中暗叫不妙,便装疯卖傻地道:「娘亲,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绪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老爷和我正想着给你觅一门好亲事。」晏夫人抚摸着身上那件曾是她的嫁妆的紫披风,笑道:「我仔细挑选许久才挑上那些姑娘的画像,也是些知书达礼,温柔贤慧的好姑娘,你今夜好好看看,看中了哪个就跟我说,我改天带你跟那个姑娘见见面,看看配不配上你。」 晏怜绪从未想过成亲,他知道大部分公子哥儿到了他这年纪也会收下几个通房丫鬟,但他实在对府中美婢没有任何兴趣。 他只喜欢跟小黑炭在一起。 晏怜绪抿紧唇角,他喝了口茶,呐呐地道:「娘亲,现在说这件事……会不会太早了?」 「你表弟几个月之前就成亲了,还有你堂嫂去年就生了个儿子,说起来也该轮到你了。」晏夫人笑呵呵地道:「我也跟老爷说了,以後你总算不用关在红藕院里,但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耽於逸乐,可得努力读书,早日成亲,给晏家添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今天楼月璃跟曲清淮三朝回门,曲雪珑和玉鸾便在大厅里招待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妻。 夜色如水,星光彷若流萤闪烁,连琼枝白露也映得剔透,亭台楼榭碧雾缭绕,点翠琼幕下正是紫烟袅袅。 大厅里点满明烛,映照得里面亮如白昼,花梨八角圆桌上放着的也是曲清淮平日爱吃的菜,有醉鲤鱼脑丶白苏鸡丶金银蹄丶五香冬菜和煨鱼翅,香味扑鼻,使人食指大动。 楼月璃和曲清淮坐在玉鸾的对面,皆是满脸春风,一者俊美非凡,一者娇憨活泼,当真是佳偶天成,一对璧人。 曲清淮悉心打扮,前几天还垂落腰际的长发梳成妇人的缓鬓倾髻,插着一双银鎏金錾花钗,再在发髻左侧插着玛瑙花钿。她穿着荷花红交领短襦配上翠霞百摺裙,臂间环着浅黄烟罗纱披帛,脸上带着新妇独有的娇羞喜悦,更是明艳动人。她不时看着一旁的楼月璃,眼神里全是温柔依赖,全然沉浸在幸福里。 新婚当夜,楼月璃和曲清淮自是没有圆房,但之後的那天应该是圆房了。 纵然玉鸾早已明白楼月璃不会为了自己守身如玉,可是想到前一夜还在罗衾锦帱里紧抱自己,在自己的耳畔说尽山盟海誓,跟自己赤裸缠绵至天明的男人,在翌日晚上却抱着另一个女人,破了她纯洁的处子之身,让她落了红,玉鸾依然极为嫉妒。 偏偏他却恨不得。 因为是自己恬不知耻地自荐枕席,投怀送抱,抢走别人的夫君。 虽然楼月璃的新婚之夜是跟自己度过的,但他还是属於曲清淮的。 玉鸾的眼神愈来愈阴暗,他满腹怨气,哪里吃得下东西,只草草地喝了一点煨鱼翅,藏在圆桌下的左手一直按着下腹—那是楼月璃昨夜为他亲手穿上的—愈看愈觉得对面的二人是如此刺眼。 楼月璃一直在跟曲雪珑对酌,曲雪珑不好杯中物,只喝了几杯酒便放下酒杯,淡淡地道:「楼兄自便吧。」 「大舅子这可不行呢。」楼月璃螓首轻歪,眸若晨星,佻皮地吐了吐舌头,甜笑道:「清淮明明挺会喝酒的。」 「哥哥才不是酒鬼。」曲清淮嫣然笑着。她的确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既有疼爱自己的兄长,又如愿以偿地嫁给自己喜爱的男人— 但玉鸾知道这种幸福如同泡影般脆弱易碎。 若是让曲清淮知道自己爱慕的新婚夫君跟自己信任的嫂嫂夜夜被翻红浪,她将会露出什麽样的表情? 「嫂嫂的脸色很不好,要不要喝点酒?」 曲清淮关心的话让玉鸾猛然回过神来,他一抬头,只见曲清淮睁大一双漂亮的杏眸看着自己,她单纯天真得让玉鸾厌恶—或许是因为,自己曾经也是那麽单纯天真。 「你嫂嫂吃醋也吃饱了。」虽然楼月璃的神态依然懒洋洋的,却是语出惊人。 曲雪珑秀眉一蹙,玉鸾心里发冷,十指绞紧彼此,然而楼月璃已经轻松地笑道:「你老是黏着大舅子,嫂嫂当然得吃醋的。」 「嫂嫂才没有你那麽小气。」曲清淮向楼月璃作了个鬼脸,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玉鸾一眼道:「是吗?我倒不觉得。」 这一顿饭吃得胆颤心惊,玉鸾早早便借病告退,免得楼月璃又语不惊人死不休,而且坐在那里看着楼月璃和曲清淮也实在太碍眼了。 可是玉鸾一人待在海霞院里却极为寂寞,今夜曲清淮三朝回门,想必有许多话要跟曲雪珑诉说,所以曲雪珑应该不会过来的,玉鸾便趁着夕雾睡下之後,偷偷溜出曲家,坐着马车来到那座自己租下的院子里。 虽然明知楼月璃今夜不会过来,但玉鸾还是来到这里,坐在那张昨夜二人彻夜欢爱的绣床上,如同一缕幽魂般在昏暗的内室里缠绕不散。 万籁俱寂,时间彷佛只在窗外流逝。 玉鸾瑟缩身体,深深地埋首冰冷柔软的罗帔里,明明罗帔己经洗得乾净,却彷佛残留楼月璃的薰香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