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逢巨变,少年一夜成人。
天大亮,仓库门前已集满了人,哀嚎之声不绝如耳,在这场扑天大火里,丧命的并不止张相公夫妻二人,还有许多伙计,这些伙计的家人听闻了消息,都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火场里的人已经被全部清点抬放在了仓库门口,点了人数,遇难的伙计竟足有十七人,十七人,每一个人的身后都是一个家庭,都是正值青壮年,都是家里的主劳力,家里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沐姐儿和荣哥儿两人仿佛置身在处刑台上,周围的孩童要父亲的哭闹声,老人要儿子的哀嚎,妇人要丈夫的喊叫,一声声地利斧般凿向他们,简直令人肝胆俱裂。 荣哥儿才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孩子,从小千娇万宠般长大,现如今已是两眼失焦,一脸麻木,只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掉,沐姐儿到底比荣哥儿年长六岁,幼时也是随着亲生爹娘吃苦长大,心性少不得坚韧许多,再加上这几年娇娘都一直把沐姐儿带在身边以当家娘子的标准教导,对家里的事也都能着手处理个大概。沐姐儿见此情况,知晓现如今只有自己能撑起这个家了,硬生生地压住心中的万分悲痛,强打起精神,硬着头皮开始应付遇难的十七位伙计的家人,可那些家人正是最悲愤之际,又哪里能听一位小丫头片子的话,只群情激昂地讨要说法与赔偿。沐姐儿扯着嗓子与人解释,声音却被那些人死死压住,竟一句也听不分明,心力俱疲之际,忽而传来一声浑厚有力的诘问:“大家还想不想要到应有的赔偿了?”沐姐儿转头一看,是一直与父亲交好的吴大掌柜来了,她和荣哥儿都喊他吴叔,吴叔与父亲一同做生意,算得上是情同手足,非常值得信赖。沐姐儿见吴叔来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吴叔示意沐姐儿这些人交给他处理,让她先去娇娘和张相公那边去。 沐姐儿从人群中退出,又急急走向安放爹爹娘亲的地方,只见荣哥儿还是痴傻地瘫坐在双亲身旁,不动,也不哭了,只石头般痴坐,同他说话,他也不再有反应,沐姐儿急的五脏俱焚,却也顾不上他,只留着他一人在这边,自己去寻了周围看热闹的苦力,商量好银钱后,让他们帮着送爹爹娘亲回张家。那些人收了银钱,便过来把娇娘和张相公搬上了马车,荣哥儿没有拦着,只行尸走rou般地跟随着,也上了车,沐姐儿见此,也没有再嘱托什么,转身回到吴叔那边,共同商议如何给这些家属交代。 此次这笔生意,比之前的每一次生意都要大,张相公为此投进了泰半身家,如今全部付之一炬。家里的现银,恐怕所剩无多,可给那些无辜烧死的伙计的赔偿却也不能短了,总不能让张相公死后还背负着骂名。最终吴叔与沐姐儿商定,一人赔付五十两的抚恤银,这可比正常的行情要高出了许多,也是希望如此,能让那些家属们明白张家的诚意,今后能够善待张家仅剩的两个孩子,莫要为难。商议过后,两人同去安抚家属们,向他们做了保证,让他们先把过世的家人都领回家入土为安,三日内,定会一家一家拜访上门道歉赔偿。桩桩事情处理妥善,沐姐儿这才匆匆赶回家筹措银两,十七人,一人五十两,就要整整八百五十两现银,沐姐儿实在摸不准,现如今家里究竟还有没有这么多银子。 匆匆赶到家,父亲娘亲已被搬至在中堂,荣哥儿还是失魂一样只跪坐在一旁。沐姐儿此时再也顾不上荣哥儿,径直走向父母的寝屋,母亲之前是告知过沐姐儿家中钱财的摆放处的。她打开了母亲放钱的小箱子,一一清点,却发现里面银票,银锭,统共加起来,不过五百两,心已沉至谷底,想起自己平日里也有些母亲给的零花钱,猛然起身去寻,许是起身猛了,竟一阵晕眩,一时不妨,头直直嗑在了桌角,踉跄起来,顾不上额角疼痛就要往自己寝屋走,却小腹也异常地坠痛起来,沐姐儿却什么都不管,只硬撑着去了寝屋,找出自己的荷包,细数好后,也只有四十八两。抓着手上的五百四十八两,沐姐儿生出了绝望,眼泪不自觉的往外溢,却狠吸一口气后,啪啪扇了自己两巴掌,硬收回了眼泪,往父亲书房走,父亲平日里收藏着一些玉石玩意儿,如今,只这些能卖了换些钱。 进了书房,沐姐儿却拿起一样,又放下一样,实在是每拿一样都能想起父亲把玩时的模样,最后只狠心拿走了几样眼生的,其余的父亲平日里喜爱的,原样留在了桌上,留着吧,好像父亲还在一般。如此选法,也挑拣了几样母亲的金玉首饰,而母亲最爱的那只牡丹式样的发簪,沐姐儿动都没有动,那个若是卖了,母亲定会伤心的。收拾完包裹,沐姐儿扑通一声跪在双亲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忍着腹中剧痛,起身,奔向当铺。 待沐姐儿奔波一日,怀中揣着卖得的三百四十两银子归家时,天色已经黑了,沐姐儿不敢回想从昨天半夜到现在,这段时间究竟自己是怎样撑过来的,小腹的坠痛还在,先前被嗑破的额角因沾到了汗水,也一跳一跳地疼得厉害,不眠不休提水桶的时候磨破皮出血的手掌,脱力的胳膊和腿,现在也统统能感觉到了,嗓子也干痛到几乎失声。如今稍松些劲下来,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像被车撵了一般,一丝一毫都再也动弹不得,刚跨过中堂的门槛,就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荣哥儿看见沐姐儿倒地,瞬间从痴傻中醒了过来,想要站起,膝盖却因跪久了,僵痛得难以站立,只能手脚并用地爬向了沐姐儿,靠近后,看清了沐姐儿现如今的模样,荣哥儿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痛哭出声,悲愤地大吼,抡起了拳头就给了自己几拳:“啊啊啊!打死你个废物!废物!废物!”硬撑着半抱半拖地把沐姐儿移到了床上。 沐姐儿头发已被汗水浸得半湿,贴在脸上、脖颈上,额角的血水和汗水混杂着,嗑破的口子边缘皮rou已经在往外翻,双手更是不忍触碰,全是血水和泥水混杂,又黑又红,荣哥儿打来了热水,跪坐在沐姐儿身旁,仔细地替她擦洗,好不容易才擦净了额角和双手的伤,再拿来家中备着的伤药给一一上了药,原以为沐姐儿能舒服一些,却见她眉头依旧愈发紧皱起来,包扎起来的手还想要往肚子上捂,荣哥儿慌了神,以为身上还有伤处,立马又手忙脚乱地解沐姐儿的衣服替她检查,谁知刚脱下外袍,就看见沐姐儿的裤子上满是血迹,荣哥儿见着深深浅浅的血迹,大骇,声音颤抖地不像样子:“jiejie,jiejie你是怎么了?究竟伤到哪里,怎会流这么多血?jiejie你不要吓我,荣哥儿如今只剩你一人了。”立马起身,往外奔去,刚跑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捧着昏迷的沐姐儿的脸交代:“jiejie你莫怕,荣哥儿现在就去找大夫,jiejie你挺住。”谁知刚松开手,沐姐儿就睁开了眼,哑着嗓子拦道:“不用去找大夫,我不是受伤了,我这是来葵水了,无事。”往日里娘就交过,所以沐姐儿估摸着能猜到,自己这是初潮了,荣哥儿不放心,沐姐儿又耐住性子同他讲了,最后见他实在担心,便打发他去替她灌汤婆子,泡红糖水去,手上有事做,脑子里就没时间乱想。 灌下去一碗热红糖水,肚子上揣着汤婆子,沐姐儿的小腹这才舒缓了许多,也有了力气说话,她这才看见荣哥儿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还一片青紫,像是被人打了,问他怎么回事,荣哥儿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打的,含糊过去,后又抓住沐姐儿的手认错:“jiejie,是荣哥儿没用,家中突发如此变故,荣哥儿却像缩头乌龟般躲了起来,没有帮到jiejie一丝一毫,扔了jiejie独自在外受罪,荣哥儿就是 十足的废物。”沐姐儿没有说话,只怜惜地揉揉荣哥儿的头。荣哥儿继续说:“jiejie你好好躺在床上养着,接下来的事都有荣哥儿,我现在就去替父亲母亲收拾遗容,换上新衣,叫他们干干净净地走,明日外面的事,也都有我,有什么不懂的,我就去求吴叔教我。”沐姐儿不肯:“我同你一起替爹娘收拾,我也是爹娘的女儿,白日里没有功夫,现下终于能陪陪爹娘了。” 两人俱是跪在双亲面前,絮絮叨叨的说些家常,似乎爹娘正在听着,如此直至天亮。听得外面有人敲门,荣哥儿去开门,见来人是吴叔,吴叔带着和尚以及丧葬店的伙计们来替张相公和娇娘做后事,待吴叔把人都安排好,荣哥儿扑通一声跪在了吴叔面前,一方面谢谢吴叔的雪中送炭的情谊,一方面求吴叔多多指点接下来事情。吴叔连忙搀扶了起来:“你这孩子,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何苦同吴叔如此客气?我同你父亲情同兄弟,现如今他···”话没说完,吴叔竟也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不出口:“这几日你就跟着我,我定会看着你们把事情一一解决妥善的。” 吴叔叫来了沐姐儿,得知沐姐儿已经把银钱筹措够了,便嘱咐沐姐儿在家里cao持着爹娘的后事,他和荣哥儿两人,即刻出门去逝者家属的家里登门道歉并送抚恤银子。沐姐儿一听,断然拒绝:“吴叔,这登门道歉无论怎样都该我同荣哥儿两人去,家属们伤心难过,定然少不了打骂,怎能让您跟着受气?”吴叔担心两个小的应付不过来,却见沐姐儿和荣哥儿都态度坚决,想着也该让收些磨炼,应了。 整整三天,荣哥儿和沐姐儿走完了十七家,遇到些和善人家,只遭受些抱怨责骂,接了银子便算了,可几家悲愤得接近失去理智的人家,咒骂推搡,姐弟二人也都一一受了,所幸俱都接了银子,好好办了丧事,被骂被打也算值得了。这三日,白天里在外面奔波送银子,晚上回家替父母守灵,荣哥儿一天比一天沉默,眼神里却有了些坚毅,沐姐儿见着心里又是酸苦又有些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