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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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隽隔日下朝,在赵徵府上见到了江子熙时,心里火气正盛。 她递的辞呈如泥牛入海没了影踪,江子期身边的内侍倒是有意无意过来点拨了她一句:“殿帅,你看你手里这笏板,像不像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意思很明确,你要是走了,你家列祖列宗可能就没人看护了,身后名可能便就任人编排了。 一番话说下来,说得宋大人心头火起,冷冷抬眼,看向为了留住她,已经跌破了底线的江子期。 她放心不下社稷是真的,此刻彻底对着江子期失望也是真的。 宋大人回想自己这几年教导江子期,她自知年轻,寻山问庙地搜罗着各路名师圣贤来做他师父,一路不晓得请来了几位当世大儒、数朝元老,眼盯着这人把文章道理背得滚烂、世事人情囫囵看遍,实在算得上是尽心尽力,怎么就长成了这幅模样呢? 这火气到她一路回府都还没消散,临要见赵大人了才勉强把眉头抚平,不准备把这事说来烦他。 结果第一眼就撞见了不知哪儿蹦出来的长公主殿下。 宋大人:…… 还不待她皱眉,这人先道:“我就晓得,要堵你还是须得来赵家。” 宋隽略一抿唇,抬手接过赵徵递来的茶水:“殿下找我做什么?” “讨债。” 长公主殿下摊开手:“答应我家阿瑾的东西呢?” 宋隽笑一声,想起许出去的御史中丞的位子:“记着呢,也没有那么急的,好歹拿捏着御史台,哪有这么快的事情?” 江子熙不依不饶拉着她笑闹几句,赖在赵家吃了顿饭,席间谈笑自若,完全没有夹在宋隽与赵徵之间的局促感。 宋大人撑着下颌饮酒,目光落在她脸上,轻轻蹙了下眉,不知思量了些什么。 一顿饭过后,江子熙打道回府,宋隽和赵徵在廊下闲步消食。 宋隽语调慢悠悠,跟他说起近日朝堂上的事情。 无外乎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中还杂着帝王千秋节的事情,赵徵听得散漫,随手折了花枝,在宋隽鬓边比了一比,略抬手簪在她发间。 宋隽微低着头:“还有件事,你族中几位长辈被人弹劾,受了几句申斥,我随手帮着落井下石了几个。” 赵徵把那花簪好,轻轻笑出声。 “他们怎么招着你了?” 宋大人神色坦荡:“他们与我积怨已久,只不过恰好被我抓了个现行。” 赵大人手落在她耳朵上,慢条斯理揉了一揉那发红的耳尖:“这个现行不也是被你捅出去的,今日晌午,你没回来时候,这群人已来寻我抱怨上两遭了。” 宋大人:…… 她嗤笑一声,说道:“这会子来找你倒是勤勉。” 赵徵懒懒笑:“随你怎么折腾,我也是记着仇的呢。” 他们说的是赵徵在狱中那几天的事,那几日赵大人身陷囹圄,早两日这些族中长辈倒都还伸着援手,过两日大约是听说了赵徵受刑的风波,干脆落井下石,准备保全自身、另外扶持个人出来。 这会子被宋大人一点点儿拿捏着算账,心里头估计还没琢磨清楚是为了什么。 至于那几个对着赵徵用刑的,且也不必她出手,世家里面不乏有想搭上赵大人的,弹劾的折子堆得老高,帝王口谕不能放在明面,这些人只能自己隐忍着吃亏。 至于江子期。 宋隽想起那人模样,他瘦了许些,宋隽这段时间没留意他,一门心思丢在清算萧峣和料理赵徵手头事儿上,直到那位内侍好死不死地过来敲打了一顿,她才匆匆一抬眼,端详了端详帝王。 冕旒之后,他清瘦阴沉,目光并不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虚虚浮着,苍白又无神。 宋大人一颗心如磐石,冷硬得很,半点没有心疼的意思,只是附和着几个大人说请陛下照料好身体,再没多一些表示了。 又走了两步,进了水边亭子里,宋隽寻了块干净地方坐下,说:“我有事情告诉你。” 赵徵温驯坐下,随手捏了盘子里的荸荠——是今晨新送来的果子,才煮熟洗净,因宋大人不喜欢吃的东西假于人手,所以并没削皮。 他寻摸到一柄小刀,捏着荸荠给她削那紫黑的皮。 宋大人微蹙着眉:“你从诏狱出来之后,你旁边那一位,便去世了。” “死得很安详,脸上还有点笑。狱卒送饭时发觉的,仵作查验过说是寿终正寝,只是不知他名姓,更不知父母家人。按例这样的尸首要送去乱葬岗的,但听得人说,他与你颇投契,说过几句话——我还听他叫过你字——你认得他么,是要把那尸首叫人送来,好好安葬,还是?” 赵大人微垂着眼眸,目光聚焦在那小小一枚荸荠上,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我的确认得他,早些年在家中,见过他两面。” 他语气轻飘,偏头问:“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宋隽手指下意识抬起,要蹭一蹭自己鼻梁,被人抵住手指,喂进去一个甜丝丝的荸荠。 又听赵大人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查的?” 宋大人的手指被人捏着,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她叹一口气:“呃……” 她当时倒也没想许多,只是官场上混迹久了,察觉出不对下意识就派人先去查了,没寻出头绪来才试探着来问上一问。 赵大人点点头。 “我理解。”他道:“积累些落井下石的素材。” 宋隽挣扎着要找个借口,到底没寻摸出来,叹口气,如实招了:“他过往生平已不可追,诏狱五年都没留下什么记录,也无人去探望过他,若非他命韧,只怕早一卷破席子扔去乱葬岗了。我请仵作仔细勘探了他尸首,没什么伤口,生前仿佛是个读书人,年岁约莫在四五十上下,和你父亲大约是同辈人,余下的便没再查出些什么。” 赵徵点点头。 “不用太内疚。” 赵大人又削了个荸荠给她,熟稔地塞进人嘴里:“倘若那日是你被人叫了小字,我也会去查一查的。” 他继续道:“那人是我父亲幕僚,一直在我家府中隐居,偶尔与我父亲清谈,其余时候都神出鬼没见不到人,我早些时候性子皮些,闯进过他院子两回,因此他认得我。” 顿一顿,他说:“你之所以查不到他过往生平,是因为他早些年的身家背景悉数被我父亲抹去了,他乃罪臣之后,祖父和我祖父有些故交,因此被收留我家里,因从前体弱,故而见过的人不多,时日长久,再加上诏狱里磋磨来去,蓬头垢面,也就无人认得了。” 顿一顿,他叹口气,嗓音低沉了些许。 “五年前,那场叛乱,我父亲出了事,他也没了影踪,我只以为他去云游了,没想过,他被困在了那里。” “我曾说待我出去也将他救出去,他说自己另有打算和去处,叫我不必管他。” 赵徵眼皮垂下,叹一口气:“原来是这样的去处。” “他早些年,身体那样孱弱的一个人,也不晓得,是怎么在那样的地方,撑那么久的。” 宋隽默默捏这人手指抚慰他,却被人反握住手。 “下次有这样的事情,问我便是,不必再大费这种周章。” 他说得认真,又塞一个荸荠进来。 宋大人咔嚓咔嚓嚼完了荸荠,搓着手,很真挚看他:“什么都行么,什么都能问么?” 赵大人也很真挚地看她:“私事行,公事我会装不知道,就像殿帅你每次一脸纯良地坑我一样。”宋隽隔日下朝,在赵徵府上见到了江子熙时,心里火气正盛。 她递的辞呈如泥牛入海没了影踪,江子期身边的内侍倒是有意无意过来点拨了她一句:“殿帅,你看你手里这笏板,像不像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意思很明确,你要是走了,你家列祖列宗可能就没人看护了,身后名可能便就任人编排了。 一番话说下来,说得宋大人心头火起,冷冷抬眼,看向为了留住她,已经跌破了底线的江子期。 她放心不下社稷是真的,此刻彻底对着江子期失望也是真的。 宋大人回想自己这几年教导江子期,她自知年轻,寻山问庙地搜罗着各路名师圣贤来做他师父,一路不晓得请来了几位当世大儒、数朝元老,眼盯着这人把文章道理背得滚烂、世事人情囫囵看遍,实在算得上是尽心尽力,怎么就长成了这幅模样呢? 这火气到她一路回府都还没消散,临要见赵大人了才勉强把眉头抚平,不准备把这事说来烦他。 结果第一眼就撞见了不知哪儿蹦出来的长公主殿下。 宋大人:…… 还不待她皱眉,这人先道:“我就晓得,要堵你还是须得来赵家。” 宋隽略一抿唇,抬手接过赵徵递来的茶水:“殿下找我做什么?” “讨债。” 长公主殿下摊开手:“答应我家阿瑾的东西呢?” 宋隽笑一声,想起许出去的御史中丞的位子:“记着呢,也没有那么急的,好歹拿捏着御史台,哪有这么快的事情?” 江子熙不依不饶拉着她笑闹几句,赖在赵家吃了顿饭,席间谈笑自若,完全没有夹在宋隽与赵徵之间的局促感。 宋大人撑着下颌饮酒,目光落在她脸上,轻轻蹙了下眉,不知思量了些什么。 一顿饭过后,江子熙打道回府,宋隽和赵徵在廊下闲步消食。 宋隽语调慢悠悠,跟他说起近日朝堂上的事情。 无外乎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中还杂着帝王千秋节的事情,赵徵听得散漫,随手折了花枝,在宋隽鬓边比了一比,略抬手簪在她发间。 宋隽微低着头:“还有件事,你族中几位长辈被人弹劾,受了几句申斥,我随手帮着落井下石了几个。” 赵徵把那花簪好,轻轻笑出声。 “他们怎么招着你了?” 宋大人神色坦荡:“他们与我积怨已久,只不过恰好被我抓了个现行。” 赵大人手落在她耳朵上,慢条斯理揉了一揉那发红的耳尖:“这个现行不也是被你捅出去的,今日晌午,你没回来时候,这群人已来寻我抱怨上两遭了。” 宋大人:…… 她嗤笑一声,说道:“这会子来找你倒是勤勉。” 赵徵懒懒笑:“随你怎么折腾,我也是记着仇的呢。” 他们说的是赵徵在狱中那几天的事,那几日赵大人身陷囹圄,早两日这些族中长辈倒都还伸着援手,过两日大约是听说了赵徵受刑的风波,干脆落井下石,准备保全自身、另外扶持个人出来。 这会子被宋大人一点点儿拿捏着算账,心里头估计还没琢磨清楚是为了什么。 至于那几个对着赵徵用刑的,且也不必她出手,世家里面不乏有想搭上赵大人的,弹劾的折子堆得老高,帝王口谕不能放在明面,这些人只能自己隐忍着吃亏。 至于江子期。 宋隽想起那人模样,他瘦了许些,宋隽这段时间没留意他,一门心思丢在清算萧峣和料理赵徵手头事儿上,直到那位内侍好死不死地过来敲打了一顿,她才匆匆一抬眼,端详了端详帝王。 冕旒之后,他清瘦阴沉,目光并不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虚虚浮着,苍白又无神。 宋大人一颗心如磐石,冷硬得很,半点没有心疼的意思,只是附和着几个大人说请陛下照料好身体,再没多一些表示了。 又走了两步,进了水边亭子里,宋隽寻了块干净地方坐下,说:“我有事情告诉你。” 赵徵温驯坐下,随手捏了盘子里的荸荠——是今晨新送来的果子,才煮熟洗净,因宋大人不喜欢吃的东西假于人手,所以并没削皮。 他寻摸到一柄小刀,捏着荸荠给她削那紫黑的皮。 宋大人微蹙着眉:“你从诏狱出来之后,你旁边那一位,便去世了。” “死得很安详,脸上还有点笑。狱卒送饭时发觉的,仵作查验过说是寿终正寝,只是不知他名姓,更不知父母家人。按例这样的尸首要送去乱葬岗的,但听得人说,他与你颇投契,说过几句话——我还听他叫过你字——你认得他么,是要把那尸首叫人送来,好好安葬,还是?” 赵大人微垂着眼眸,目光聚焦在那小小一枚荸荠上,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我的确认得他,早些年在家中,见过他两面。” 他语气轻飘,偏头问:“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宋隽手指下意识抬起,要蹭一蹭自己鼻梁,被人抵住手指,喂进去一个甜丝丝的荸荠。 又听赵大人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查的?” 宋大人的手指被人捏着,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她叹一口气:“呃……” 她当时倒也没想许多,只是官场上混迹久了,察觉出不对下意识就派人先去查了,没寻出头绪来才试探着来问上一问。 赵大人点点头。 “我理解。”他道:“积累些落井下石的素材。” 宋隽挣扎着要找个借口,到底没寻摸出来,叹口气,如实招了:“他过往生平已不可追,诏狱五年都没留下什么记录,也无人去探望过他,若非他命韧,只怕早一卷破席子扔去乱葬岗了。我请仵作仔细勘探了他尸首,没什么伤口,生前仿佛是个读书人,年岁约莫在四五十上下,和你父亲大约是同辈人,余下的便没再查出些什么。” 赵徵点点头。 “不用太内疚。” 赵大人又削了个荸荠给她,熟稔地塞进人嘴里:“倘若那日是你被人叫了小字,我也会去查一查的。” 他继续道:“那人是我父亲幕僚,一直在我家府中隐居,偶尔与我父亲清谈,其余时候都神出鬼没见不到人,我早些时候性子皮些,闯进过他院子两回,因此他认得我。” 顿一顿,他说:“你之所以查不到他过往生平,是因为他早些年的身家背景悉数被我父亲抹去了,他乃罪臣之后,祖父和我祖父有些故交,因此被收留我家里,因从前体弱,故而见过的人不多,时日长久,再加上诏狱里磋磨来去,蓬头垢面,也就无人认得了。” 顿一顿,他叹口气,嗓音低沉了些许。 “五年前,那场叛乱,我父亲出了事,他也没了影踪,我只以为他去云游了,没想过,他被困在了那里。” “我曾说待我出去也将他救出去,他说自己另有打算和去处,叫我不必管他。” 赵徵眼皮垂下,叹一口气:“原来是这样的去处。” “他早些年,身体那样孱弱的一个人,也不晓得,是怎么在那样的地方,撑那么久的。” 宋隽默默捏这人手指抚慰他,却被人反握住手。 “下次有这样的事情,问我便是,不必再大费这种周章。” 他说得认真,又塞一个荸荠进来。 宋大人咔嚓咔嚓嚼完了荸荠,搓着手,很真挚看他:“什么都行么,什么都能问么?” 赵大人也很真挚地看她:“私事行,公事我会装不知道,就像殿帅你每次一脸纯良地坑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