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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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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在日暮时分准了赵馨觐见,因为她让安公公传话给父皇“闵太医人在她手里,她什么都知道了”。这是国公谋逆一案事发后赵馨第一次见父皇,她抬头望着眼前白玉镶嵌的台阶,微微顿住脚步。小时候她鲜少有机会入前朝,远远望着这间御书房只觉得父皇离自己很远很远,可现在想来她只盼自己能与他更远些。

    “父皇。”赵馨步入御书房,父皇大约已经猜到她来的目的,他屏退了左右,书房之中只剩下父女二人,偌大的御书房竟让人觉得空的心慌。

    “起来吧。”到目前为止,父皇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又慈爱。

    “儿臣来是……”赵馨并没有心思同他兜圈子,那样做毫无意义,她直接了当的开口。

    父皇打断了她的话:“朕听闻你把闵太医扣下了?他犯了什么错惹得昭姬不快?”

    赵馨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不年轻了,在帝位上殚精竭虑十八年,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他眉骨很高,这让他的一双眼睛里眸光总显得深不见底,从小到大,赵馨都不知道这位经常从她人生中缺席的父皇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此时此刻她明白了一切。

    “您知道儿臣给您下毒的事,从一开始闵太医便不是皇祖母,而是您的人。”她准确的切中要害,面上泛出一丝苦笑:“也对,若非有您准许,即便是皇祖母的遗愿女儿又怎能回宫。您让我回来,不过是因为您手中缺一把合适的刀,帮您除掉国公府的刀。”

    父皇收敛起面上慈祥的笑容,他的眼神变得冰冷,他注视着自己年纪最大的孩子一语不发,只是听她继续说下去。

    “从一开始就全都是您计划好的,您知道儿臣非杀张贵妃不可,便给儿臣创造机会。您装病,假称皇祖母给您托梦,儿臣伙同闵太医妨害您这么久都无人觉察,怎可能是因为他医术高超,这根本就是您授意的。”说这些话的时候,赵馨一直与父皇对视着,这是不敬也是不尊,可她却想明白了眼前的人没有任何地方是值得她去爱去尊敬的。

    一直以来她都被父皇利用着。

    赵馨蛰伏这么多年,谋划这么多年,不仅全被父皇看在眼中,甚至每一步都被他算计着。而这一切的计划他从未对她透露过只言片语,原因也不难猜测,因为在赵馨知晓一切之后,她不一定会成为他手中一枚听话的棋子。

    “如果您将计划告诉儿臣,儿臣一定会问,您明明这么宠爱张氏为何又能如此对她。”说到这里赵馨狠狠的盯着眼前的御座:“因为您根本不爱贵妃娘娘,从头到尾。”

    最初父皇以宗室之子的身份刚登上皇位,上有皇祖母垂帘,下有群臣不服,他需要张家扶持,所以他宠张氏,纵容张贵妃在后宫之中横行跋扈。父皇将张氏的一言一行看在眼中,却对她谋害妃嫔皇嗣一事不闻不问,只是为了让国公大人替他摆平皇权路上那些阻碍而已。

    “您专宠她那么多年,她却难以有身孕,不是她身体不好,而是因为您不愿让她生出皇子。”给张贵妃的补药之中不知掺了多少让女人难以受孕的毒,没有子嗣,宠妃就永远只是宠妃而已,张贵妃多年不孕,张国公便难借女儿控制圣上。

    “够了。”听赵馨说到这里,御座上那人显出明显的不悦,他挥手试图让她停下,可赵馨没有住口。

    他知道张贵妃善妒,也知道她倚仗国公府权势任意妄为,他清楚皇后慈柔不擅应付张贵妃那样的人,届时后宫之事必然会让皇祖母cao心。“您知道的吧,儿臣的母妃和弟弟之死都不是意外,您为了您的利益装作对张贵妃做的事无知无觉。”父皇一贯是如此的,他将自己的皇嗣也当做手中的筹码,从他们还未知事时便开始了。

    “你若是来同父皇计较那些过去的事便毫无意义,你母妃死时朕已经补偿她了,她虽为妃却按贵妃之礼入葬。”父皇的声音平静又冷漠,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但看上去他想早点结束这段对话。

    “儿臣不是来同父皇计较这些往事的,儿臣是来向父皇乞赵昀的命。”赵馨一字字说的清晰,她的眸光却垂下落在地上,不想再看自己的父皇一眼,因为她知道他的回答。

    “不行。”父皇并没有犹豫,自己的公主向自己求皇子的性命,他居然会拒绝:“你既然已经从闵太医那里知道了一切,便清楚为什么赵昀不能活。”

    “父皇您对他一丝一毫的愧疚都没有吗?”赵馨闭上了眼睛,她对父皇抬高了声调:“赵昀因为一直记着吃药才痴傻至今,他在牢中还记着父皇您同他约好的事,他讨好您,想要做个好孩子。”这样惹人爱怜的人,您就那么想杀了他吗……最后这句话,赵馨问不出口。捅破那层窗户纸的话,一切都无可遁形了,

    百代皇族之中,杀皇子最多的,先是君父,再是手足。

    对父皇而言,赵昀才是最不该出生的那个,若是公主也就罢了,偏偏是位皇子。若是将赵昀立为太子,张家便更加难以撼动了,而父皇要的,从来都是完完整整的权柄。解决这个祸端的方法其实并不难,只要让赵昀永远都不可能有资格成为太子就好了。

    赵昀的痴症并不是天生残损,而是被父皇下了十年的毒,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赵昀一直记着和所有人的约定,和她的、和父皇的,他丝毫没有觉察出他所信任的人,想要从他们那里获得爱的人,究竟将他利用逼迫到了什么地步,甚至到了最后,无人给他留下一线生机。

    “他必须死。”父皇冷淡的开口:“朕以为你并不会心疼他,但你到底还是心软了啊。”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语调听不出是遗憾还是松了口气。

    “……”赵馨同御座上的那人对上目光,从他的脸上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动摇。她明白父皇一定要处死赵昀的原因,他活着便是异数。国公大人和张贵妃身死,可朝廷文武百官间的那层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世家数代经营起的门庭,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除去的东西。今日他们能借赵之名起兵,来日就可能被人查出三皇子被圣上下毒多年,父皇不会允许他手中好容易握紧的权柄充满变数。何况服毒那么久,赵昀本就很难长命,语气战战兢兢再养他数年,不如趁此机会将他与他的母妃、外祖一并剪除,反正张贵妃生出的那个皇子,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他身上留过心。

    若是从未去过牢房探望赵昀,赵馨便不会有机会知晓这一切,也不会有机会发觉自己的心意。在牢房之中看到赵昀的那一刻起,赵馨便明白了,无论她恨过谁,利用过谁,她都没法眼睁睁看着这个深爱着她的人去死,以一种被所有人遗弃的凄惨模样,孤单的死在牢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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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臣求父皇,饶过赵昀性命,他无罪,无论是贵妃娘娘的厌胜之术,还是国公的谋逆,他从头到尾都未曾参与,毫不知情。”赵馨平静的说,她的请求有理有据,但她知道父皇绝不会答应。同这个人对峙的话,需要的不是人情而是筹码,而赵馨实是有备而来的。

    “朕说过不准。”父皇随手翻开桌前一本奏章,他看上去不愿再同赵馨继续这段对话:“朕知道当初嫁往凉州非你所愿,但你既然已经有了封地和驸马,也不便离开那么久,等太后的葬礼结束你便离京吧。”这番不痛不痒的说辞是在赶她走了。

    赵馨并没有挪动脚步:“您给自己的皇子下毒,利用自己的皇女栽赃贵妃,为了灭国公府满门您费尽心机谋划多年。”

    “放肆,你在跟朕胡说什么!”父皇的手一抖,他不敢相信御书房之中,为了一个痴傻的赵昀,早便不在身边的这个女儿会同他说出这番话。

    “若儿臣不回凉州,父皇当如何处置?”赵馨微微笑道,她挑起与眼前之人极端相似的眉眼,挑衅的看着他。

    皇帝到底在龙椅上坐了那么久,他不动声色的反问:“你离京三年,宫中出了朕临时调给你的那些人,哪里还有听命于你的。”言下之意是她除了听话,没有半点同他讲条件的余地。

    “父皇说得对,宫中是没有人听命于儿臣,可凉州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她有十足的把握逼父皇就范,才不会仅仅只是用自己的性命相威胁,再说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父皇从不在乎的,毕竟他有那么多位嫔妃替他生。赵馨知道,他在乎的是权力,在乎的是名誉,在乎的是能否后世留名:“儿臣同靖远侯情深意笃,当日上京时便告知他全盘计划,若儿臣死在宫中未能平安回到凉州,便是儿臣行事败露,且为父皇所不容。”她望着父皇逐渐铁青的脸色,面上的笑容愈发得意:“您说若是看不到儿臣全须全尾的回去,对您这位宗主国的皇帝,名义上的姻亲不会心存忌惮吗?您觉得他会不会像当初背叛自己的族群一般再背叛父皇您吗?”

    父皇手中的书简落了下来摔到地上,声音清脆:“你敢!”

    “儿臣要赵昀的性命!”赵馨盯着他的视线往前逼近一步:“若儿臣偏偏就是敢,您也要像对待赵昀那样对付儿臣吗?父皇您杀国公,再杀子,最后杀女,靖远侯叛,边境再归战乱,如此一来您自己说说,您这位皇帝做的让史官如何评说?”

    “咣当”一声,父皇将手边的琉璃笔架推到地上摔成碎片,门外听见声儿的安公公忙跑进来,他看着对峙的圣上和公主,看着地上碎片墨汁一片狼藉,立刻就跪下去磕头:“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父皇摁下了自己的情绪,他站在原地,听着安公公头在地板上咚咚响:“退下去。”他冷声说。

    尾声

    皇祖母出殡第二日,赵馨带着玉铃来到宗人府前,三皇子赵昀判徙刑,流放北地三千里,她是来接他的。

    “殿下您竟对着陛下说出这样的话?”宗人府门外玉铃瞪大了眼睛,怪不得殿下说什么都不让她跟着,一是怕牵连她也掉脑袋,二是殿下实在太过大胆,玉铃实在不知道倘若自己在场究竟是会给她帮忙,还是会给她添乱:“可您同驸马……”成婚三年殿下就从未留驸马过过夜,深情一事陛下若真让人查证,岂不露了馅。

    “我和赵昀留京的时间越久越容易生变,再说驸马也不是个傻子,怎会平白无故卖了本宫,难不成还想父皇给他换个公主?”赵馨不温不火的说,她语速虽平静,可眼睛从方才起便直直盯着宗人府的正门,一刻都没将视线挪开过。

    “可这样一来……”玉铃担心的说。

    “父皇对本宫对凉州都会有所忌惮,往后不会有什么好日子的。”虽说赵馨心知肚明,但她看上去并不为此感到担心。

    既然她让父皇咽下这样一份苦果,她便从未想过今后的日子会顺遂,哪怕远在天边。

    “三殿下。”玉铃的眼神比赵馨要好,她先看见的赵昀,赵馨愣了一瞬,便跟着她疾步向前。

    看到赵昀的时候,赵馨松了口气。他还活着,尽管身子太过虚弱,被两个侍卫架出来的,但是他的眼睛是看着她的。

    “jiejie……”他轻轻唤她,好像只那一声,她为他涉的险都是值得的。

    那张与贵妃娘娘相似的面孔瘦脱了形,颧骨凸得厉害,嘴唇苍白如纸:“……赵昀,jiejie只救你这一次……”赵馨小声说。

    身边玉铃听见这句话,在心底叹了口气,她知道有些时候自家主子说的话是不能信的。她上前一步,想从两位侍卫手中接过赵昀,却被公主殿下拦住:“殿下?”

    “本宫来吧。”赵馨轻声说,然后她伸手托住赵昀的腰:“马车就停在不远。”说完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赵昀横腰抱了起来。

    “殿下!”赵馨听见众人的惊呼,可离京之际她并不想再在乎那些礼教,她只感觉到怀中的赵昀好轻,轻得让人心疼。

    “jiejie……”赵昀开心的笑了出来,他蹭着她的肩窝,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熏香,这样就足够了,这些就是能够让他感到幸福的全部。

    被皇姐利用,被母妃厌恶,被父皇戕害,这些他都不理解,也不需要想明白,自他六岁时吞下那些药时起,十多年来他便再没片刻清明的时候,但那些对于赵昀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喜欢……jiejie……”他在她耳边轻轻诉说着。

    “那么jiejie带昀儿离开京城好不好,我们再也不回来了。”她低下头,轻轻吻了他的眉心。

    “嗯。”赵昀露出笑容:“和jiejie一起……”去哪里都好,和她在一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