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样学样不能是坏榜样

    好在拉斐尔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成天在课业和皇族的事务中忙忙碌碌，洛伊便没有多在意。

    音乐学院的课程安排十分轻松，分为全学院一起参修的通识课程和系别下的专业课程，大多都靠个人修行。洛伊即使是在过得最混乱颠倒的时候也从未怠慢过自己的学业，除了要向雪莱交差，更因为这是他自己发自内心喜欢的东西，来之不易。

    音乐，曾经夹杂在管事的毒打和野兽饥饿的咆哮背后，像母亲的手一样抚摸过他的躯体。那时他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听着纤细婉转的歌声，伤口的疼痛与丑陋都可以抛到九霄云外去。

    胥恩菲尔德家的音乐室也十分宽敞，里面的展示柜收藏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名贵乐器。曾是只能远远观望的东西突然都触手可及，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事情。在洛伊来到新家后剧烈的应激期里，他大部分时间都缩在音乐室的角落中看着那台铮亮的钢琴，这是在茫然惶惑时唯一能给他些许亲近感的东西。他仿佛总是能看到那个披着柔光的精灵从窗户外走进来，推开琴盖，照旧给他演奏熟悉的乐音。

    后来沃尔夫冈带着他把手放在琴键上，带他辨认那些蝌蚪状的音符，他忽然就心领神会了，如同在孤苦无依的夜里找到了避雨的屋檐。他可以一天连续练习上好几个小时不饮不休，直到这种超负荷的行为被雪莱制止。

    所以，即使那些佶屈聱牙的乐理课对洛伊而言早没什么难度，他还是会按时到堂。

    音乐学院男生数量弱势，喜欢扎堆坐，此刻坐在洛伊旁边的是一个叫做艾瑞克的声乐系学生，学校里着名的“百事通”，也是他难得的点头之交，洛伊从他嘴里了解了不少校园时闻。

    “嗨呀，少爷，你连维斯家都不知道？”艾瑞克挑起那对精心修剪的眉峰，看着洛伊的眼神像看一个原始人。

    “他们家发迹也就不过三代，没有爵位，但是超——有——钱——啊——！”

    ……无论身处哪一阶层，对有钱人的惊叹都如出一辙。

    “最初好像也就是个开农场的，他们老家那边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石头还是怎么的，乡下人不当回事，但唯独维斯家的老头子觉得那些东西不简单，全部收购了过来，并且还花大力气买下了那座山。”

    “最后你猜怎么着？那些破石头打开之后全是上乘的刚玉啊！而且那里产出的刚玉杂质特别少，里面还有种罕见的稀有色，被称为“曙光之痕”，一下大家都趋之若鹜的。他家也很快成了有名的珠宝商，我妈之前咬咬牙在他家的店里买了一条项链，啧。”

    洛伊听完这段添油加醋的家族发迹史，第一反应是克莱因能随便搬来一台照相机的确合情合理。

    但艾瑞克的话痨模式不会就此罢休，喝了一口水，继续给洛伊开眼界：“不过你也知道，其实王都的上流社会……不太待见这种家族的。”

    没有多年扞卫的家族本能和祖上承袭来的地位，只靠迅速累积财富崛起的新贵族，在大部分旧贵族眼里都是暴发户似的乡巴佬，这点洛伊还是明白的。

    “但他家，实在是太有钱了，有钱到令人无法忽视。那家主挺精的，一来王都就找到了贵族社交圈的门路。毕竟平白无故送钱财没谁看得上，但什么闪闪发光的宝石帽花首饰，没几个贵太太扛得住呀。而且凭他家的资历，理应读不上我们学校，但他爸着实有本事，直接把校区扩建的资金缺口全补上了，说白了就是花钱呗。有钱真是为所欲为。”

    “再说那个克莱因……他是维斯家的长子，但是是私生子；维斯家明明是白狼，但他是个赤狐。他母亲是谁也是个谜团，似乎不是什么正经女人。那小子是个‘怪胎’，给人感觉阴恻恻的，平时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跟少爷你一样。”

    洛伊嘴角扯了扯。他没有艾瑞克那么多感慨，他想到的是一些别的事。温莎顿公学是整个上流社会的缩影，他顶着胥恩菲尔德家的名头，只因为是养子尚且还要被一些人当做异类，而克莱因这样彻头彻尾“暴发户”家的私生子，怕是也不会太好过。

    有赖艾瑞克对维斯家雄厚财力的翔实介绍，洛伊这下看学弟浑身都是金灿灿的光泽。尤其是今天克莱因领针上点缀用的宝石，清澈通透又有着极其丰富的层析感色泽，那难道就是传说中千金难求的“曙光之痕”？

    克莱因还在摆弄那台照相机，比起以前见过的要小巧多了，好像使用上也没那么麻烦，不愧是高档货！

    洛伊端着小提琴发呆，克莱因说这个姿势要保持一阵，因为他想多拍几张。今天光线还不错，适宜摄影，洛伊就当晒太阳了，猫科大多是热爱阳光的。

    艾瑞克说维斯家的大少爷孤僻又难懂，而且极难亲近。他承认克莱因行事是有点看不透，但几次接触下来并没有觉得这位学弟有那么难相处。

    一阵稀奇古怪的响动后，克莱因终于捣鼓完毕，从黑咕隆咚的箱子后走了出来，洛伊一松懈下来，又情不自禁看向那支领针。其实在听了艾瑞克的话后，他有很多事想问一问，但此刻视线总是被亮闪闪的小石头夺走。

    克莱因察觉到洛伊的目光，果断将领针取下放到他手上。

    “送给你。”

    一枚小狐狸头造型的领针安静躺在手心，洛伊赶紧退回去。

    “洛伊不是很喜欢这个吗，一直在看呢。”克莱因大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不、不是，因为猫，会不自觉看向会动的东西，你那个光一照就亮闪闪的特别显眼。所以就……不用管的。”

    洛伊自觉丢人到脸都红了。

    “那就当我想送给洛伊吧，我家这种东西很多的。”

    洛伊想着那也不能随便要啊，但推脱一阵都没用，只好说：“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克莱因懂了他的意思，解释：“你想多了，这就是普通的红宝石而已。”

    “啊？”

    对宝石一窍不通的洛伊仔细看起那块小小的晶石：“这么好看，还不是那个‘曙光之痕’吗？”

    克莱因“噗”地笑了一声，说：“真的只是普通的红宝石，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平平无奇的红宝石而已。”

    “‘曙光之痕’是不会给我用的，放心。”

    克莱因将领针别在洛伊的外套上，很满意地点点头，走回去收拾起相机。

    洛伊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克莱因说自己母亲的话，又有艾瑞克透露的种种，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试探性问一问。

    “克莱因，我听说了你家一些情况……”

    克莱因蹲在地上拆架子，闻言回过头，小巧的五官稳重又冷静，说：“你听到的大概都是真的。”

    “他们说你是……”

    “父亲的私生子，母亲是朵交际花。”

    “……”

    “说白了，一个独居的妓女。”克莱因说，“看起来阔绰光鲜，实际上住在贫民窟的旧楼里，靠其他男人的接济过活。”

    一般人对于这种不光彩的身世都要想尽办法遮掩，洛伊没想到克莱因会对自己这么坦诚。

    “我出生后跟母亲住在一起，母亲知道自己不能有孩子，就拼命想把我藏起来。她跟男人在家里幽会的时候就把我赶出门或者塞在杂物柜里，警告我不准露面和发出声音，不然就不给饭吃。但后来还是被人知道了，带着个儿子令她身价大跌，难以为继，于是她就把我送回了维斯家。父亲根本不想认我，因为我身上白狼的味道实在太淡了，会成为笑柄让他蒙羞，是祖父执意把我留在家里。”

    克莱因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但随便想想都猜得到，一个没有继承家族本能、母亲身份又如此低下的私生子在家族中会是什么待遇。

    洛伊这才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个传闻，高等部新生里有一个走后门来的“杂种”，那个人不仅本能随母亲，母亲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下等人，被说成学校有史以来最大的污点，仿佛跟他别着同一个校徽都让这些名门子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这样的恶意中伤在学校里一直存在，那些被针对的学生就像所有人的出气筒，不高兴谁都可以随便踩一脚。好事之徒通过嘲弄和欺负那些“低人一等”的同辈来衬托自己的优越，仿佛就能将骨子里见不得光的妒忌和恶毒抹除。

    令人作呕。

    “所以我对洛伊很好奇，身为胥恩菲尔德家的养子，你会怎么做呢？”

    洛伊歪了歪脑袋，突然灵光一现，顿时想通了克莱因来古乐赏的原因：那里有一个“同类”，一个同样被当做排斥对象的“野种”——所以现在才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原来是惺惺相惜的意味。犬科本能的人，就算是狐狸也意外很单纯……

    “我们以前见过的，洛伊。”克莱因突然说。

    “啊？”

    洛伊的思路戛然而止，空白了一瞬，发现自己把“不知所云”表现得过于明显，有一点失礼。

    克莱因果然有点失望，一张能让所有女性母爱泛滥的脸露出些微难过的神色，连卷翘的睫毛都耷了下去。看得洛伊登时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我一直都记得洛伊啊……”

    “……抱歉。”

    洛伊的负罪感如大山压顶，往死里回想，但仍然什么也没想起。正当他对这副坑坑洼洼的记性感到绝望，克莱因却突然抓过他的双手，捧在了自己脸颊上。

    手心立刻被糯米团子般的脸蛋充满了，洛伊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触感……跟看起来一样好摸，软乎乎的。

    “洛伊的手真的跟小猫的爪子一样……”克莱因一脸餍足。

    洛伊错愕之余，下意识想动动手指捏一把，又死命遏制这个念头。

    不能对学弟这么做，跟个登徒子似的！

    “忘了就算了，没关系。”克莱因眼睛扑闪扑闪的，细细地蹭着洛伊的手心，“我能跟洛伊成为好朋友吗？”

    ……不可以随便答应，理智这样认为。洛伊敏锐的感官觉得这事不会简单，但克莱因这张雨过天晴的脸让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好吃力地点了点头。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的人突然撒手扑了过来。

    “克莱因！”洛伊失声惊呼，脖子上突然受力差点让他没保持住平衡，不过他此刻意识到了一件事——克莱因其实只比他矮半个头，然后这个矮半个头的小鬼趁他没回过神，在他脸颊上飞快亲了一下，旋即松了手，主动退后了一步，回到安全的社交距离。

    洛伊低头看着克莱因的皮鞋，懵得像陀螺。

    “……这算什么？”

    “好朋友的证明。”克莱因正色道，又歪了歪头，“上次拉斐尔殿下不也这样做的，我还以为跟洛伊当好朋友就要这样。”

    这样个鬼，用鼻子想想都知道哪门子好朋友会做这种事？

    但想起拉斐尔之前当着别人的面把自己摁在怀里又摸又蹭，洛伊顿时没了反驳的底气。那样的确容易给人造成误会。

    他开始反思，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太纵容拉斐尔的行为了。不过之前也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倒是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恶劣影响。

    不对啊，明明奇怪的是这些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