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耽美小说 - 我闻到了秋天的味道在线阅读 - 第十三个秋天

第十三个秋天

    秋去冬来,一学期的课程很快结束。期末考试后,别人都高高兴兴地放了寒假回家准备过年,郁秋却可怜地被教授留在了学校做课题,一直做到年二十七才被放行回家。说是回家,其实就是从大学城到新城区的距离。孟绪提前叫好了车来接他,在凛冽的寒风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车程不长,路上风景匆匆,感觉还没聊几句,就隔着路口看到了别墅群。知道他今天回家,mama早做好了一桌子菜,孟叔叔也特地提前下班回来等着他。温馨的晚餐时光,可惜孟绪从头到尾都臭着一张脸,连句“爸”都没喊。一顿饭吃到最后,孟叔叔筷子都没动几下,不知道是不是气饱了。

    吃过饭,mama生怕父子俩再一言不合吵起来,就拉了孟叔叔去超市,说是再备点年货,还特地交代他再劝劝孟绪。他乖乖点头,实际也不知道怎么劝,正站在门口发呆,后脖颈一热,孟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手上拿着羽绒服,好像是要出门。

    “你去哪儿?”他撒娇似的抱住孟绪的腰,很有目的性地在孟绪脸上亲了一口。

    孟绪用空着的那只手搂住了他,也在他脸上亲了亲:“去见以前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他腾一下来了精神,立马问道:“谁?我认识吗?”

    “比我们高两届的师哥,你没见过。”孟绪说着,伸手刮了下他鼻子,凑近了些,“哥哥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

    “......”他鼓起脸颊,眼珠转啊转,不说话。

    孟绪用指尖戳了戳他:“像只护食的小仓鼠。”

    “才不是。”他撇嘴道。

    孟绪已经洞悉他心思,笑着亲他一口,打开羽绒服把他裹了进去,道:“哥哥和我一起去?”

    “外面那么冷,我不想出门。”他故意端起架子来,哼哼唧唧好一通,才在孟绪又要开口前抢先道:“但你都说了,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去吧。”

    真是够勉为其难得,孟绪捧起他的脸左右揉了揉:“你现在是一点也不怕我了,嗯?”

    “唔——”他脸上被揉出两个小rou包,孟绪一张嘴,挨个儿咬上一口才放过他。

    “走吧。”羽绒服搭配厚围巾,他们手牵手出了门。

    ·

    离开别墅群,打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目的地——实验中学门口的一家小商店。下了车,他远远看见那上头亮着的名字,隐约还有点印象,依稀记得店主是位老婆婆。

    难道老婆婆不在了?老板换成那位他没见过的师哥了?他胡思乱想地一通猜,给孟绪牵着进了小商店。

    一推门,风铃叮叮当当响起来。坐在收银台后面的人循声抬起头来,嘴里下意识道:“买点什么,随便——”

    说到一半,话音顿住。柜台后头发乱糟糟嘴里叼着烟的青年愣在那里,目光落在孟绪脸上,没了音。

    “勤哥。”孟绪喊了一声。

    “哎。”方勤应了,随后又低下头去。

    他顺着看过去,见柜台里头搁着根拐杖,不知道是画成还是喷成五颜六色的样子,瞧着还挺酷。孟绪也看见了那拐杖,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他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没吭声。

    方勤低着头,掌心在腿上搓了好一会儿,才吐掉烟抬头朝他们笑了笑:“好久不见,阿绪。”

    “......”孟绪似乎在压抑什么,看着方勤没有回这一句。

    “坐下说话。”方勤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也没问他是谁,只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招手让他们坐,还给他们拿了两瓶保温柜里一直热着的椰奶。

    “坐啊。”见他们不动,方勤还热情地来拉孟绪,“跟我还客气?”

    这一拉,孟绪还是不动。他被牵着也定在原地,听见孟绪问了句:“你的腿怎么了?”

    “我的腿——”方勤顺着话低头看了一眼,随后一摆手,笑得浑不在意似的,“嗨,说起来都是命。前两年跟人干水暖,不小心摔了。钱没赚到还折一条腿......叫你看笑话了。”

    “不说我。”方勤似乎是个乐观健谈的性子,拄着拐杖一样眉飞色舞,虚虚捶了孟绪一拳,“你小子今年读大学了吧?怎么样?还逃课吗?”

    说着也不等孟绪答,方勤又将目光转向他,上下看了看,笑了:“这是......弟妹?”

    “......”他头一回被人这样称呼,唰一下就红了脸。

    方勤看得先是一愣,随后笑得更开:“还挺害羞。”

    “......”好丢人,他往孟绪身后挪了挪。

    孟绪像在出神,下意识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才又看向方勤。

    “这是郁秋。”他被揽了一把,孟绪朝方勤道了句,又回过头和他介绍,“这是方勤,勤哥。我跟你说过的。”

    方勤。难怪孟绪叫“勤哥”总听着耳熟,他这才想起来是谁——孟绪打从一上初中就跟学习没了缘份,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泡网吧。方勤就是孟绪那时候打游戏认识的,也是后来带孟绪接触竞技比赛的人。他们那时候有四五个人常在一起玩,四个男生几乎每天都约着网吧见,还有一个是个和方勤同级的女生,因为是艺术生要练琴,时间不太能靠住。他还记得孟绪说后来几个人就组了战队,队名还是方勤起的,叫“Bamboo”,就是竹子。孟绪说,方勤虽然书没读几本,却一直会背那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但后来,他们还是散了,就散在了那东西南北四面八方来的风里。

    他想起孟绪对方勤的形容,再看面前这个年华不复一脸沧桑的青年,怔怔地喊了一声:“勤哥。”

    “好,挺好。”方勤似乎对他印象不错,朝他笑了笑,又拍拍孟绪的肩,感叹道:“还是你小子行啊,闷声干大事,哥就说没看错你。”

    “怎么样?”没等孟绪说什么,方勤一边转身拄着拐杖往方桌边走,一边装作不经意般问了句:“游戏还打着呢吗?”

    “不打了。”孟绪回道。

    方勤背影一顿,坐下后搁了拐杖才仰起脸来一笑,道:“不打也好,省得你总跟孟叔不对付——”

    “我在筹备‘三百六十日’。”孟绪打断了方勤的话,“赴潮科技的程总已经同意投资,他可以给我两年的时间。”

    三百六十日,是孟绪要做的游戏的名字。这是一款以解谜和冷兵器厮杀为主要卖点的竞技类游戏,和目前市场上热门的几种游戏相比,还是有其特别之处的。要不然,也不能打动向来利益当先的程文默。

    方勤是知道这个游戏的,因为游戏最初的灵感就来自他们Bamboo战队和人PK时一次不经意的聊天。真要算起来,这个游戏应该属于他们当初的五个人。所以,孟绪今天来找方勤,不为别的,就为请他加入自己的团队,一起完成他们曾经共同有过的游戏梦。

    “......”但方勤没有接这个话题。

    孟绪也突然沉默起来,不大不小的商店里,他看着一坐一立的两个人,无端紧张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方勤有事瞒着孟绪,孟绪也有事瞒着方勤。而且两个人还都知道对方有所隐瞒,却又都不戳破那层纸。

    “三百六十日。”很久之后,方勤终于开了口,扯起唇角勉强笑了笑,“你不说我都忘了。”

    “......”孟绪的呼吸乱了几秒,声音有些沉,“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但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方勤这次回得很快。

    孟绪:“......”

    方勤见他抿起唇,沉默了会儿,从柜台上摸了盒拆开的烟,敲出一支来叼在了嘴里,点着抽了口,自嘲一笑:“阿绪,Bamboo已经散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回不去了。”

    十几岁时候的热血,到处撞都不肯认输的那股劲,早就给现实消磨干净了。别人的二十几岁,年华正好路正光明,他方勤的二十几岁,瘸腿、没钱,往前走一步都费劲,更不要谈什么梦想了。

    “算了吧,阿绪。”方勤揉了把脸,掌心捂在眼前,重重抽了口烟,“哥这辈子就这样了,跑不动也不想跑了。你往后......就当没我这个人吧。”

    “......”烟雾遮在人眼前,也遮在人心头。孟绪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了拳。他直觉孟绪有话想要冲口而出,可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孟绪说什么。

    小商店里灯光昏暗,最后还是一道苍老年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打破了这令人揪心的沉默。

    “阳阳。”是位老婆婆的声音。

    方勤听了,立即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回了一声:“就来。”

    “奶奶叫我。”方勤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朝孟绪道:“今天晚了,改天有空哥请你喝两杯。”

    这是下逐客令了,孟绪盯着方勤看了几秒,没说话。

    “孟绪。”他拉了拉孟绪的手。

    方勤也没有再说什么,就站在一片暗影里,看着他们转过身朝外走去。

    没有道别,就在即将推门的那一刻,风铃声一响又落,方勤又突然喊住了孟绪。

    孟绪站住,也不回头。倒是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方勤拄着拐杖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脸色无端白了,盯着孟绪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哑了声音道:“对不起。”

    “......”孟绪没说话,径直推开门,牵着他走了。

    风铃被带得叮叮当当一阵响,门很快关上,挡住了小商店里的一切,包括方勤的那句对不起。

    “孟绪——”他被迎面的风吹得一抖,扭头见孟绪脸色难看得厉害,吓了一跳,忙喊起来。

    “我没事。”孟绪把他往怀里抱了抱,唇贴着他耳朵,像是在向他索取温暖,“我只是......没想到真的是他。”

    什么?是谁?方勤吗?他没听懂。

    孟绪也没有和他解释,只是静静抱着他,难得流露出脆弱的姿态,无声地依靠着他。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孟绪这晚为什么这么难过——当初那场本该令Bamboo一战成名的比赛,那场孟绪一直将所有原因都归咎在孟叔叔身上的比赛,原来是方勤故意输掉的......原来就算没有孟叔叔的干预,Bamboo也注定要散,因为方勤早就选择了放弃。

    那个最先带领他们走向竞技之路的人,也最先选择了放弃。

    至于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方勤说得对,回不去了。

    ·

    当晚入睡,孟绪断断续续地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好些早就已经模糊的记忆再一次借着梦境呈现在他眼前——那是在方勤奶奶的葬礼上,他时隔六年再次见到方勤,也见到了Bamboo的另外几人。许静一直坚持弹琴,家里帮着开了个琴行,不谈恋爱也不结婚,过得挺潇洒;乔应考了公务员,已经结婚,有个上幼儿园的女孩;孙天明倒是还在坚持打游戏,但也没当年那么狂热了,就是习惯性地每天玩玩。至于他和方勤,大概就是两具行尸走rou。方勤老得明显,瘸着一条腿眼里黯淡无光,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活一天算一天;他则是没日没夜地工作,要不就和几个富二代朋友一起约着不醉不休,一日三餐没一顿是正常吃的,倒是烟抽得很规律,一天没两盒都过不去。

    他们五个人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到了五条路上去。难得见一面,却也没话聊,当面打招呼都透着尴尬。他最先待不住,寻了个托辞就准备走。是孙天明叫住了他,问他能不能到车里坐坐,说几句话。他当时手里夹着烟,耳朵跟前还听着秘书汇报下午的行程,听见孙天明的话,难得愣了。

    孙天明问他要了根烟,也点上,却不抽,一口气叹得老长,说有些话搁心里好多年了,见一次不容易,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他,至于要不要听,听了怎么想,都随他。他听这开场白,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当初Bamboo散伙的事。果不其然,孙天明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但他猜到了开口却没猜到结尾,他怎么也没想到,孙天明会说当初那场比赛是方勤故意输掉的......

    “我刚知道的时候,气不过去找方勤。那时候他腿已经瘸了,不是我的对手,叫我摁在地上揍了个鼻青脸肿。我揍他,他也不躲,也不解释,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最后我觉得没劲,也揍累了,就往地上一坐,质问他,非要他说出来个一二三来。他一开始不肯说,后来我就吓唬他,我说他要是不说,我就去找你,再把应哥和静姐也拉上,我们几个一块管他问个原因。他一听我这么说,当场就急了,说他也是没有办法,他不能为了一场比赛不顾奶奶的命。娘的,我那才知道,他奶奶的病一直没好,连着欠医院的钱和需要的手术费,得他妈一百多万。一百多万,他上哪弄去?他只能被别人钓鱼似的拉上钩,输掉比赛换这一百多万......我当时听了,本来还想骂他,话都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想着,总不能骂他光顾着奶奶不顾着我们吧?总不能说我的梦想比你奶奶的命重要多了吧?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从那就走了,全当什么也不知道,都过去了......”

    后来孙天明断断续续又说了好多,喝醉似的,拉着他追忆了一番往昔峥嵘岁月。他那时候说真的,也不记得啥梦想了,就噗噗噗抽着烟,听得前句没后句,听了上句没下句,最后连孙天明什么时候下车走的都不记得。

    但那天晚上喝完酒回到家,他打开手机看到郁秋发的朋友圈,一张照片。照片里城市深处华灯璀璨,星空下郁秋还是当年的模样,笑起来好看得要命,拥着个长头发大眼睛的年轻女人,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那光有点刺眼,他被酒精麻痹的脑子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眼一睁一闭,泪哗啦啦就流了起来。

    十年,人生里最好的十年,他就那样靠着一杯酒一支烟,靠着黑暗里偷偷看郁秋几眼,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最好的十年,再也回不去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