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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歇斯底里

    第四十九章   歇斯底里

    转眼又是七年,乾隆三十年,弘历又一次南巡,这是他第四次南巡,这一年弘历已经五十五岁,褚绣春也五十八岁了,毕竟是到了这个年纪,容颜都有些衰老,褚绣春倒是没有发福,只是有些消瘦了,虽然仍然是眉目清朗,并没有什么衰颓,弘历面颊上的皮rou则有些松了,不过也并未松弛得很厉害,只是略略下垂而已。

    本来一切都很好,路上庆祝了那拉皇后四十八岁的生日,闰二月二十八日这天,南巡的队伍来到杭州,当天在“蕉石鸣琴”吃早饭,那名胜乃是在丁家山上,好大一片青石壁,立陡立隘的,石壁上刻着四个鲜红的大字,“蕉石鸣琴”,附近有个小亭子,周边还有几间精致小巧的房屋,非常清幽。

    弘历笑着问褚绣春:“觉着这里如何?”

    褚绣春含笑答道:“仿佛能够闻到苔藓的气息。”

    弘历咯咯地笑,确实是比喻得十分生动了,这个地方林木茂盛,山崖又遮蔽了阳光,所以盛夏也不会很热,苔藓便愈发长得茂盛,路径上随处都是,要扶着老太后走路才行。

    这一天可以说是十分尽兴,下午的时候,弘历休息了一阵,然而到了晚膳的时候,在座的却只有令贵妃魏佳氏、庆妃陆氏、容嫔和卓氏,在一旁侍立的褚绣春默不作声,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身为内大臣,他却知道就在晚膳之前,弘历已经派了福隆安将皇后乌喇那拉氏另船送回京城,那福隆安乃是傅恒的第二子,和硕和嘉公主的驸马,属于皇族的亲戚范畴,由他护送从身份上来讲,倒是蛮合适。

    只是皇后忽然这样悄无声息地回京,便让人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褚绣春很明智地没有询问,两个人相对的时候,只是温存关切,弘历果然也没有提这件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南巡便如常进行着,一直到四月二十一,弘历回到北京,没几天便下令收回皇后手中的四份册宝,也就是皇后一份、皇贵妃一份、娴贵妃一份、娴妃一份,乌喇那拉氏什么也没有说,便这么静静地交了上去,以她的身份,又能说什么呢?

    于是众人便都明白了,这是弘历要废掉皇后。

    褚绣春这一阵也是极其谨慎,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然而弘历这一阵心情也不是很好,有一回实在无法忍耐,终于对褚绣春说:“她平日恨我必深。”

    否则也不必剪了头发,满洲的风俗,只有发生了大丧才会剪头,乌喇那拉氏这就是在诅咒至亲身亡,她自己只当做居丧一样。

    然而究竟为什么会如何?弘历也是懵然无知,曾经让十五阿哥永琰会同福隆安审讯皇后身边的宫女,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皇后让她们出去,她们便出去,皇后要剪头发便剪了头发,若是皇后要自杀,她们难道也装不知道?又让到圆明园乌喇那拉氏的住处,还有净房细细查看,可有什么蛛丝马迹,比如遗留的字纸之类,然而终究是一无所获。

    到这时弘历也不愿意再去见乌喇那拉氏,对外只说她是失心疯了,再不理她。

    这件事实在太敏感,褚绣春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对于弘历的“皇后疯迷”的说法,两个人却都知道这不是真的,弘历自然晓得,这是乌喇那拉氏长久以来心中怀恨,这一回终于克制不住,发作了出来,只不过不知原因,褚绣春则隐隐地有所感知。

    宫妃的生活没有那样美好,当年的富察皇后是适应得不错,滴水不漏,然而也耗尽心血,她那样年青便过世了,固然是连遭丧子之痛,想来却也与平日里的步步小心不无关联,富察皇后简直是与谁都能够相处得很好,她这个样子,想来可以知道是费了多少心思,她与弘历确实有很深的感情,可是为了这一份感情,她究竟投入了多少,实在难以想象。

    富察皇后其实是走在钢丝上,一方面要体贴弘历的意思,另一方面不能表现出对外廷权力的兴趣,弘历是一个极端精明的人,也相当无情,看他对待自己的生母就知道,登基的第三天他就下发谕旨,“凡国家政事,关系重大,不许闻风妄行传说,恐太后闻之心烦”,对孝圣宪太后进行了内外隔绝的消息封锁,几年之后,孝圣偶然提起一座娘娘庙很是灵验,只是年久失修,弘历当时是满面笑容地应下了,过后却发了一道上谕,说宫里以后谁敢把这些事拿来打扰太后,一定会给处死,这道谕旨其实是讲给孝圣听,孝圣也明白,从此再不过问外面的事。

    对亲生母亲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后妃,所以富察皇后一方面要成为弘历的知己,另一方面又不能让他以为自己有心干政,所以看一看富察皇后的所作所为:一是节俭,比如做鹿尾绒毛线的燧囊;二便是关注天气自然,因为雨水对于农业是非常重要的,这个不用出宫也可以看到,不涉及联通外廷,况且又是弘历极为关切的问题,两个人在这方面很可以谈一谈,就好像朋友见了面,开口总习惯谈论天气一样。

    对于“后宫干政”是怎样的祸国这件事,褚绣春也没有那么深的学力去讨论,只是富察皇后的一生,却未必像外面看到的那样风光美满,反正褚绣春是并不羡慕她。

    如今则又发生了乌喇那拉皇后的事情,乌喇那拉氏为什么突然失控,褚绣春也不很清楚,只是她一定有许多无法说出的心事,未必全是因为宫斗,而就是这样的原因不明,突然爆发,最给人以震动。

    无论那拉皇后究竟是因为怎样的原因,做出这种失常的举动,这件事本身都堪与相比,撕下了世间表率宫廷生活的光环,曾经赋予的完美意象就此破灭,那种一直强调的道德轨范被证明是虚伪的,无法让人今生得到安顿,所以便只好说那拉皇后是疯子。

    那拉皇后自己也曾经见过的,当时的感觉是,人很雍容华贵,待人有礼,进退得宜,倘若不是这样,她也不能在一众妃嫔之中给弘历选为皇后,就连弘历自己写诗,说的也是“独旦歌来三忌周,心怀岁月信如流。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他这里是怀念富察皇后,虽然已经故去了三年,却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然而弘历从另一个角度却也说明,那拉皇后是相当不错的,“岂必新琴终不及”,其实也不比富察皇后差到哪里去,却终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还是有儿子的,到底也是如此。

    顺着这个再往上推,历史上的那些“千古帝后”,比如说李世民与长孙皇后,杨坚与独孤皇后,皇太极与孝庄皇后,她们真正的生活或许不能深挖。

    到了第二年的七月十五日,褚绣春陪同弘历在木兰围场狩猎,这一天得到了一份奏报,那拉皇后已经过世,弘历点了点头,发了一条谕旨,简述废后的经过,无非是皇后福分浅薄,忽然失常之类,她的丧事便按照皇贵妃的规格来办。

    到了这个时候,褚绣春才晓得,原来那拉皇后到后来,身边的宫女竟然给裁减到只剩两名,和宫中等级最低的答应这一级差不多,着实凄凉,不过就算自己早知道了,又怎么能说什么呢?毕竟连太后都没有说话。

    很快又是两年时间过去,乾隆三十三年六月里的一天,傅恒从宫中退了出来,正遇到已经等在那里的褚绣春,两个人便相携着来到一家酒楼。

    不多时菜肴和黄酒都送了上来,褚绣春给傅恒斟满了一杯酒:“高恒大人会晓得你给他求过情了。”

    傅恒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将那杯女儿红一饮而尽:“他也真的是,手有点太长了,实在救不得他。”

    慧贤皇贵妃的兄弟高恒主管盐政,因为贪污,弘历决定处死他。

    褚绣春看着傅恒,暗道我虽然是给你倒了酒,可是也很不必这样一下子便喝完,这还没吃菜呢。

    “你快吃些菜,将这酒压一压。”

    傅恒笑了一笑,已经这么多年,这个人还是这样爱关照人的禀性,和他在一起,就有一种温暖与踏实。

    傅恒于是说道:“这件事你也不要提了,若是说的人多了,可能反而更加不好。”

    褚绣春点头:“我省得,皇上说,会给他做法事超度的。”

    傅恒笑得有些凄凉,他与高恒也算不得有什么深交,只是物伤其类,齿竭唇亡,若是别人也还罢了,偏偏是慧贤皇贵妃的弟弟,所以经过仔细筹划,今天才态度从容地请求道:“还乞推慧贤皇贵妃之恩,宽贷其死。”

    虽然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而另外却也有八议之说,就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在高恒来讲,起码“议亲议贵”这两条是用得上的,看在已故慧贤皇贵妃的情分上,抄家充军这样的惩罚也就够了,不如免了高恒的死罪。

    没想到弘历马上却说:“如皇后兄弟犯法,当奈何?”

    当时自己的心便如同浸到冰水中一般,只觉得如同站在冰面上一般,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升起来,一直冷到自己的指尖,弘历这一句话是对自己的震慑,在这样的情况下,哪里还敢说什么?自己打小儿是给嬷嬷养育大,对于她夫家的前车之鉴,当然是听熟了的。

    褚绣春也颇有感慨,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平安顺遂,却也是因缘际会,因为自己相当于直属弘历,所以很大程度上超脱于朋党的困扰,弘历很是痛恨党派之争,褚绣春虽然也不喜欢结党倾轧,然而却也晓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许多人也是没办法,如果不进入,就只好退隐了,却又不能甘心,因此无奈之下卷入。

    另外弘历顶讨厌那些满心风雅的,比如十几年前西林觉罗氏有一个给赐死的鄂昌,虽然与自己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毕竟列名同宗,所以褚绣春感触格外多一些,鄂昌搅进了胡中藻的案件,弘历除了恼恨结党,也痛恨他沉迷于那些矫揉造作的诗文,斥责他“不配当一个满人”,在这点上自己也巧妙地闪开了,倒不是特意为了避弘历的逆鳞,而是褚绣春确实对那些风雅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每次聚会要作诗的时候都会头痛,偏偏他的满文又学得不错,讲真满文确实不像汉文那样复杂,连弘历自己也承认,有的时候奏报的事情太过繁杂,满文不能完全表达,这种情况就要用汉文,不过褚绣春学习这种简朴的文字,倒是蛮合适,这些年来十分纯熟的了。

    以上种种,就让弘历与他的关系更为亲密,所以褚绣春回顾自己的人生,觉得种种机缘巧合,仿佛是冥冥中有人安排好的一样。

    这时傅恒叮嘱他:“绣春,这件事是没办法的了,如今又有‘叫魂’的邪祟闹起来了,你千万小心。”

    褚绣春点头:“多谢你,我会留意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前不久,江南发生了叫魂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