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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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她每天能出门的时间越来越短,时常一睡就像昏死过去,第二天很迟才会醒。她常常夜里疼醒,紧接着剧烈的咳嗽声便会响彻长夜。她有时咳着咳着也会咳出血来,但更多时候她会默默忍过去,又继续闭眼睡觉。 芙蓉的身体情况周围亲友有目共睹。扶摇再没出过远门,宋氏夫妇时常亲自下厨,把每一顿晚餐当成一家人团聚的最后一顿。 芙蓉猜测相柳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只是他不说,毕竟她身上的血腥味掩饰不掉。她第一次咳血的第二天,相柳坐在她身边时便眉头紧皱,目光沉沉,但终究未发一言。后来,芙蓉便恣意起来,想要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她很少出门,相柳有空在宋府陪她的时候,她就待在书房里看他写字,与他谈天,观点交锋到激烈之处,她会赌气不理他;更多时候她会被他的严肃冷淡弄得心下柔软,不自觉地靠到他身边。 但距离最近的时候,也只是她倦意上来,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相柳拒人于千里之外,拒她于十里,但她到底走不进他心里。 这日,芙蓉靠着躺椅瘫在池塘边吹风,相柳安静地坐在一边削苹果。 芙蓉更瘦了,可眼神依旧明亮,仿佛死亡更加激发了她体内不屈的力量。 苹果刚削好,芙蓉毫不客气地拿过来,咔嚓咔嚓地啃起来,完全不理相柳的挑眉。 相柳无奈,只得继续给自己再削一个。 芙蓉一边嚼着苹果一边意有所指地感叹道:“我差点把自己弄死,最终居然没有见到台辅一面。” 相柳削皮的手一顿,而后继续道:“为何想见刘麒?” “那可是麒麟啊!”芙蓉的腮帮子鼓鼓的,说话都有些含混。 在常世,麒麟的威望是毋庸置疑的。如果百姓有图腾崇拜,那这个图腾一定是麒麟。登天一役,刘麒虽不曾现身,但他用事实证明了他听得见百姓真正的声音。 他值得一个少女的敬仰。 “难道你想象中的刘麒有三头六臂?”相柳轻笑。 芙蓉从躺椅上转过身子,闪亮亮的目光停在相柳脸上,仿佛看见了麒麟在百官面前申斥端州诸人、为百姓伸张正义的样子。 相柳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从桌上拉来一个白瓷果盘,仔细地把果rou切成丁:“你不会认为,这次能撬动监察司,是因为刘麒听完茶嫣的汇报后做了什么艰苦卓绝的努力吧?” “不是吗?”芙蓉歪歪头,把啃完的果核直接抛进池塘喂鱼,“百姓与朝廷相抗本就如蚍蜉撼树,我们如今能成功,必有台辅在幕后鼎力相助。” 麒麟传达民意,劝人向善,其谏言常被认为是软弱的、感性的、不值得采纳的。有些话、有些事,麒麟可以悄悄为其荡平一切阻碍,却唯独不能亲自去做。 刘麒等这一个人已经等得太久了。 相柳低笑:“天下人庸庸碌碌,敢登天直谏者唯你一人尔,你应该青史留名。” 芙蓉哈哈大笑:“我在凌云山上闹出那么大乱子,想必台辅也很头疼。废除监察司如果真值得青史留名,那也该是刘麒之名万古流芳。” 相柳敛眸:“他不值得。麒麟不过是维系国家运转的机器,寻找王、辅佐王,然后在王失道后死去。这个刘麒死了,还会有下一个,连名字都一样。他没什么特别的。” 芙蓉的笑意渐渐收敛,她看着相柳,神色里有种深邃的温柔:“可他对我来说,就是特别的。我的一生只有这么长,只与这一位台辅在同一片星空下呼吸过。他的铁血当世罕见,柳之黑麒,向来与众不同。” 玉兰一事中,端州官场伏法者众,依律当斩者逾半数,秋官长不敢专擅,上折请求宰辅批示。而那长长的名单递到案前,刘麒无有不批,未有一句求情,以致民间滋生麒麟血洗端州的流言。 若是他国麒麟,即使律法当前,也会为人命请求君王网开一面。 即便法不容情,如果刘王在位,百姓只会感叹君王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传出去又是一段柳国法治佳话;可如今君王虚位,端州犯事官员之死,最终都会记在刘麒名下。 而从未有仁善的麒麟敢杀人。 刘麒敢杀,哪怕先借芙蓉和玉兰之口把所有道理讲得通透,百姓也依旧会认为麒麟暴戾恣睢,脾性与他国麒麟大相径庭,继而进一步助长黑麒麟嗜血的传言。 相柳仔细码好苹果丁,对芙蓉那充满自我想象的评价不置可否,他把盘子推到芙蓉面前,直视她道:“你当名留青史,不仅因为你撬动了一个绵延一代人的制度,更是因为你具象了民意。你在那么短时间内鼓动了那么多人追随你,不怕麒麟的人,会害怕你们。” 不知想起了什么,相柳的声音变得有些压抑:“那些身处云端日久,不再相信麒麟之人,也该学会倾听百姓真正的声音了。” 芙蓉叉起一个苹果丁,边啃边瓮声瓮气地说:“刘麒亦久居云海之上,却能理解天下苦监察司久矣。这样的麒麟,哪会不值得名留青史。” 监察司之苦,在于先王绕过立法机构,设立了思想罪。思想罪不比饥荒水患,百姓的恨意不会顷刻体现在麒麟身上。刘麒完全可以同春官长楚凌霜一样装聋作哑,甚至为虎作伥,可他没有——他想要恢复昔日民间诗歌百花齐放的盛景。 “监察司是先王的剑,刘麒无力规劝先王,他当谢罪,哪还敢居功?”相柳深深闭眼,“幸好,先王已经是先王了。” “……希望柳国的新君,能不一样。” “会的。”相柳肯定道。 “新王若能尊重法律、倾听民意,当能治世长久。也许,他能再造一个‘法先于王’的盛世,就像吴一说的日不落帝国一般……” 相柳一叹:“另一个世界有手工业者崛起,有资本主义萌芽,是一个个‘人’成就了日不落帝国;但柳国只能靠‘王’。” “……此言何意?” “雁、庆、奏、恭,贤王治世天长日久,六百年也不过史书上的一笔功绩,常世变了吗?生产资料没有变,生产关系也没有变。这是天神治理的世界,也是时间停滞的世界。要促使法治发展,唯有依靠君王自上而下强行推动变革,稍有不慎就人死政息。要为柳国百姓开万世太平,肯将无上君权自束高阁的君王,必须活得够久;麒麟必不能轻易死去;朝着共同目标努力的官员必要代代接续,这火炬才有可能星火相传。” 芙蓉被相柳描绘的蓝图震惊了。 要构建这样的国家,君王和麒麟必须相互信任,君主与臣下必须有一致的目标,然后凭借着一群人的微薄力量去挑战天神。天纲规定君权神授,失去王的国家必定妖魔肆虐,于是王用己身镇压妖魔,又用高效运转的制度体系摈弃君权对国家事务的干涉。此事若成,柳国百姓将从天纲中偷得长久安定;若败,这群人必将万劫不复。 相信制度而非相信某个人,同样的话,相柳说过,冢宰茶嫣也说过。芙蓉不禁想,也许,在那云海之上正在酝酿一场变革。刘麒已经准备好了,一群肱股之臣已经站在他身后,而他们,在等待一位敢于挑战神威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