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1

    旬日后，乌泱泱的人群聚集在凌云山脚下。

    暖衣阁为此次登山做了大量准备，芙蓉和玉兰的一番演讲在读书人中口耳相传，文人被压抑得太久，响应者之众大大出乎积云预料，相比起来他们聘请的向导和仗身竟显得太少。

    这日的天气同那日一般黑云密布。

    凌云山脚下有许多岔路，分别通向几个重臣居住的区域，但通向芬华宫的道路，只有一条。

    那是唯一一条平民登天之路。

    道路起点惯常有侍卫把守。侍卫首领见事态有异，增调了守卫，但他知道自己的职责，守住这条路的目的是保证芬华宫不被刺客袭扰，遇到百姓请愿他们不会阻挠。

    只要请愿之人有胆子上去，有命登顶。

    这是侍卫首领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的请愿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大多是文人打扮，身板还没他大腿健壮，领头的更是一个孱弱女子。那个姑娘面色苍白，瘦骨伶仃，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

    有机灵的手下立刻向他说明了早前烈酒居之事，侍卫首领看着芙蓉走近，向他款款施礼，然后抬头眺望那青石板阶梯，头越抬越高，直到举目望不见尽头。

    芙蓉平淡地收回目光，提起裙摆，走上阶梯。她的背影那样清瘦，步履那样坚定，就好像万仞高山吓不倒她，狂风暴雨吓不倒她，山中巨兽吓不倒她，哪怕可能死在半路都吓不倒她，只要她的声音能够响彻云霄，一切便值了。

    侍卫首领看看天色，召唤手下拿来一把伞，追上芙蓉说：“暴雨将至，姑娘带把伞吧。”

    阶梯数之不尽，芙蓉抱着伞艰难挪步。

    她举目四顾，前方是云雾缭绕的高山，隔很远很远才能偶然看见一个在山中执守的侍卫，侧面一方是悬崖，一方是绝壁，她都不知自己爬到了山的哪里。而后面，跟上来的人越来越少，每一个坚持不下去的人都会向前传话，说“某某县某某放弃登顶，请前方同仁继续努力”。到现在，芙蓉已经听见了一百三十六声。

    一阵响雷之后，酝酿良久的大雨终于瓢泼而下。众人抱头大叫，纷纷就近找个岩下避雨。芙蓉赶忙撑起伞，伫立于雨中回头看去。玉兰、积云和吴一等人都躲在一棵大树下，上山的青石板路上已经没有行人，避雨的众人从各个方向探出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柳国地处北地，冬天虽已过去，暴雨倾盆依旧带来阵阵凉意。山间雾大，台阶湿滑，山风一吹，又冷又寂寥。

    芙蓉朝他们款款施礼：“小女子先行一步，待风消雨住，愿有来者相随。”

    吴一拉着积云，对芙蓉说：“你先去，我们随后就来！”

    芙蓉撑着伞又艰难地走了一段，雨势渐渐小了下去。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山路崎岖，她一步一滑，有时候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雨水打下来的落叶堆积在山道上，也不知落叶下隐藏着什么致命毒物。

    芙蓉抬头看看天光，天已经黑了下来，山道黑黢黢的，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她因为眼前模糊摔了一跤，差点滚下山崖，多亏抓住一条藤蔓才捡回一条命。她想找个背风的山洞休息一晚，意外看见了一间房子闪着火光，她快步走过去，发现是一间茅屋，院子里还拴着一只骑兽，想必是守卫执守过夜用的。

    她不知这条山道上安插了多少侍卫，又有多少间茅屋，但她感觉自己已经爬过了一半路程，至少白天他们看见的那团积雨云，已经被她踩在了脚下。芙蓉敲门走进去，里面有士兵在生火做饭。士兵看见她并不诧异，见她一身湿透、狼狈不堪，还招呼她将就一下屋内粗布麻衣，把身上的湿衣服烤干。

    芙蓉谢过，换了士兵的衣服一边烤一边喝热汤——也是士兵友情赞助的，她问：“你为何全然不感到诧异？”

    那士兵答：“所有侍卫都知道有人上山请愿了。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爬这条山路，你一定受了很大委屈吧？我有守卫山道的职责，不能帮你走这条路，但我愿意给你提供一个歇脚之地。”

    芙蓉再次谢过，又问：“此处离山顶还有多远？”

    士兵说：“已经到半山腰了，但你不要掉以轻心。凌云山不好爬，否则古往今来请愿之人将数不甚数。”

    “此言何意？”

    “你实际所走过的路，和你看到的路并不相同。大山有灵，你的决心会让你少走很多路。”

    芙蓉将信将疑，一边翻动衣物烘烤，一边沉思。

    人们走上山道之时已然离开凡世，仙人落脚之处总是神秘的。可能眼前是高山，懦弱者不敢迈步，于是山壁愈发巍峨；勇敢者方才抬腿，再回首高山已在脚下。这一路走来她经历了好几次险境，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若说无人帮她，以她的病躯走到这里谈何容易？若说有人帮忙，她摔得头破血流也不见山中精灵帮一把手。这座山有能力随时将她永远留在这里，大抵真是大山有灵，感念她的决心才让她走到了现在吧。

    芙蓉又问：“我后面还有不少同伴，你是否知道他们的情况？”

    “山下同僚传信来说，还在坚持的有数十人，已经找到地方歇脚了。”

    芙蓉长出一口气：“那就好。”

    士兵肃容道：“他们比你危险。我看你一介弱女子，又拿着首领的伞，且一马当先到前方探路，故而帮你一把。而他们留宿在两处守卫落脚点之间，一旦有事，谁都救援不急。”

    “……他们毕竟人多，应比我的处境好上许多吧？”芙蓉不安道。

    士兵道：“这些年人间含冤受屈者几何？敢以人力攀登凌云山者几何？成功登顶者几何？登山者或许各有各的决心，可这山中食不果腹的珍禽异兽不知凡几，半途被猛兽叼了去，我们亦爱莫能助。”

    “可是，我一路走来，并未遇到什么猛兽……”

    士兵冷淡地摇头：“你足够特殊。你若决意，当有可能走到芬华宫；但下面那些人，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