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悲剧生涯
第四章 悲剧生涯 这一次的长沙战役结束之后，第四师团成为大本营直属师团，并被调往上海。 一听说要去上海驻防，士兵们都打起了精神，高野咯咯笑着说：“上海啊，那可是个非常繁华的地方，好像大阪一样。” 都是商业氛围非常浓厚的啊，一想到是与故乡格调如此接近的城市，大家的行军便也非常有劲头。 这一天清晨，泷泽煮好了一大锅米饭，左右看了看，便招呼叶归蓉：“喂，叶，过来一起做饭团，捏饭团你总该会的吧？” 叶归蓉放下手里的日文小册子，点了点头，洗净了手，走过去抓起一小团米饭，在掌心紧紧握住，过了一会儿用手指捏成一个形状，放在一旁。 泷泽一看，登时又有些恼怒，暗暗咬着牙，低声说了一句：“叶，你真的不是在挑衅吗？” 这样仔细地捏饭团，本来见他如此认真工作，令人心头的情绪稍稍平复一些，哪知却捏成一个三角形，明明昭示的关东风情啊！ 旁边的香取孝介有些看不过去，悄悄地对叶归蓉说：“在手心里握成一个球形的饭团也就可以了，毕竟是行军，不是在餐馆里，不必这样讲究。”也不要求一定要捏成关西典型的俵形“草袋饭团”，但是起码不要做成三角形。 这个时候，神门海斗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那一只三角形的饭团，笑了一下，回身在自己的包裹中取出一小袋海苔，捏出一张来，紧紧黏在饭团的底部，笑道：“唔，这样子便好看得多了。” 然后，神门便走出这小小的院落，来到村头，已经是深秋，前几天绵绵细雨，今天倒是晴朗了起来，秋风吹散了空中的云朵，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在阳光的照射下，天空格外澄净，蓝得仿佛清澈的海水，让人想到了濑户内海，在枯燥厌倦的战争之中，这是唯一能够令自己感到愉悦的，每当观看山川天空，都让自己有短暂的时间淡忘现实，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日本的故乡，而不是在这贫瘠破败的中国，“圣战”之类的漂亮言辞，此时俨然是梦了。 上午九点多，神门指挥部队出发，一路赶往上海，他是很希望能有几辆运兵车的，可惜暂时是没有，好在后续辎重已经送了上来，马上即将空空的给养又补充完备。 这一天中午，中队士兵每人得到了两条羊羹，一罐朝日啤酒，两盒金蝙蝠香烟，这些日本军人很多都是喜欢甜食的，当即便有人剥开包裹着羊羹的纸，香甜地吃了起来，还有人拿着羊羹去逗村中没有逃走的小孩子。 不过这些慰问品，叶归蓉是没有的，因为他并不在日军序列里，事实上他也并不想列名其中，无论周围如何欢腾热烈，他都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自己能够找来的书，此时叶归蓉看的是一本中文书，叫做，是之前在一个小镇找到的，叶归蓉用身上最后的一点法币，换了这本书。 当时神门还问他：“这是一本什么书？” 叶归蓉给他解释：“是白薇的自传，。” “白薇，这是一个什么人？” “是一个女作家，她的家庭……是十分守旧的，为了逃脱长辈为她定下的婚姻，她离开了家庭，一个人去了日本。” 一听这个叫做“白薇”的女子曾经去过日本，神门的兴趣立刻便提了起来，微微一笑，说：“哦，她去到日本啊，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子，后来怎么样？” 对于白薇的生涯，其实叶归蓉也不是很清楚，只能尽力搜刮着记忆，讲给神门听：“她在日本勤工俭学，读了一段时间的书，后来回到中国，与一个男子叫做杨sao的，相恋了许多年，最后终于分手，这本书就是写她这一段恋情的。我从前就曾经听说过这一本书，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读，现在终于找到了，虽然只有上册。” 是民国二十五年的书，到现在已经五年时间过去，恰巧是在湖南境内找到，或许也不很意外吧，白薇是湖南人，中共的毛润之算是她的同乡。 神门笑道：“唔，那么你好好的读，然后讲一讲给我听。” 神门不由得便想到了阿部小队抓获的那个娘子军，在军医丈夫被处死之后，她不再婉转以对，而是将刚烈完全展露了出来，当夜试图逃跑，结果也被枪决。 叶归蓉正在看书，忽然旁边递过来一支香烟，是稻垣，他三根手指捏着一支烟，伸在叶归蓉眼前，微笑着说：“请吸烟吧。” 叶归蓉笑了笑，用手轻轻一推，道：“谢谢，不过我不吸烟。” 稻垣登时有一点诧异，想了一想，以为叶归蓉是太过矜持，这些天来，在个人生活方面，叶归蓉从来不提什么要求，苦力有的时候还大着胆子凑过来，伸手讨要卷烟，然而叶归蓉从不提起这些，虽然是随着周围的日军一起吃饭，但多数时候只是吃最简单的米饭配酱菜，即使煮熏rou散发出何等浓郁的香气，他也不会看上一眼，别人盛给他，他便道谢吃下去，如果没有，也就罢了，有的时候稻垣就感觉，叶归蓉好像一个潜心禅宗的贵家公子，虽然气质高雅，然而清心寡欲，对凡俗的一切都很淡然。 不过也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目前身份的敏感吧，稻垣虽然不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人，然而对人一向体谅，善于为人着想，所以他很快便想到，叶归蓉如此自我克制，近乎苦行僧一般，可能也是因为温和的性格中隐含的骄傲吧，像叶归蓉这样有技术专长，又有文化修养的人，不同于不认得半个字的苦力，他是非常看重自尊的，不愿为了身体的舒适，而向战胜的敌人乞求什么，其实即使给他等同于普通士兵的待遇，在这样一群监守者之中，精神上也会感到深受折磨吧？ 于是稻垣便几乎可称体贴地说道：“不必这样客气啊，今天刚刚发了卷烟，储备很丰富呢，等过一阵找到军用小卖部，更可以多多地买香烟。” 叶归蓉含笑认真地说：“谢谢你，稻垣君，不过我真的不吸烟。” 这一下稻垣幸雄便真的深为惊异了，在战场上的士兵，很少有不吸烟的，即使是刚刚入伍的新兵，刚刚二十的年纪，母亲的好儿子，从前在家里从不抽烟的，或者只是偶尔偷偷吸几根，到了这种时候，也会用香烟麻痹自己，在战场上，一根香烟就如同佛前袅袅的檀香，可以让人忘却尘世，然而叶归蓉居然不吸烟，这可真的是个异类，稻垣甚至想，难怪他能够为横山君的腹部枪伤做手术，原来是如此一个怪人。 给养再次充足，让士兵们的情绪都很愉快，营地中的气氛轻松了许多，连苦力也得到一两块牡丹饼，坐在一旁大嚼起这种日本糯米红豆馅甜点心来，叶归蓉也有两块牡丹饼，他拿了一块给一位瞎眼的老汉，将另一块慢慢地吃掉，在长久的困乏之后，甜食真的是很美好的慰藉，只是一枚红豆点心，就让人感觉世界不一样了，身体倒还罢了，大脑立时得到了能量补充。 当天的晚饭还有就地“征收”的蔬菜和鲜rou，萝卜猪rou混乱地炖了一锅，连日军带苦力都吃得很饱。 或许是吃顺了嘴，两天之后，行军到一处稻田附近，队伍临时休息，前方槐树下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带了一个小男孩，面前摆放一个竹篮，竹篮里是芦苇叶包裹的粽子，已经是深秋，却仍然有粽子卖，也算是这贫苦乡村的一种点缀了。 于是几名苦力便一拥而上，抢夺着老妇人篮中的粽子，原来居然有咸有甜，甜粽是裹了红枣，咸粽则不知是什么rou，精瘦精瘦的，粽子本来不多，几个青壮年男子还要你争我夺，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说要付钱，叶归蓉在一旁，分明看到老妇人满脸麻木悲怆，眼睛里简直连泪水都不能涌出，只是紧紧搂住自己的小孙子。 老妇人的悲凉苦痛，叠加上旁边日军那嘲讽的神情，让叶归蓉实在承受不住，他一摸自己的胸口，钢笔已经没有了，这时才想起手表也早已给人“征用”，他的津贴本来便不多，之前已经用掉，现在所有财产只有身上的衣服，和身边的医疗箱，简直不知该用什么来补偿那祖孙二人，自己本来乃是上尉，然而此时这国军上尉的身份又有何用呢？ 正在这时，一名苦力将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抹，从怀中取出一元纸币，递给那位老妇人，道：“阿婆，余下的买一点针线吧。”衣服上好大的破口。 老妇人两只手将纸币紧握在掌心，也不说话，只是连续重重地点头。 高野、香取和泷泽到此时都收起了方才那戏谑的神情，表示出对于品行的尊重，事情到此似乎已经得到了完满的解决，老妇人得到了补偿，中国人的尊严也得以维持，然而叶归蓉胸中却不由得涌起这样一句话：“无依无靠的，正是那可悲的人世。” 这一次是顺利度过，然而下一次呢？在这混乱莫测的时代，人的命运如同风中的蛛丝柳絮，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跌落在何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