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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上川区,半山。

    良好的安保系统使然,半山周围如往常一样安静,偶尔有低调的商务用车驶过。

    谁也不能想到此时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正偷偷摸摸藏在草丛,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面色晦暗不清,在垃圾桶的背后坐定,东张西望之后似乎确定这里比较安全,大口地喘着粗气。

    哐啷!不远前一个凹陷的铁盒落地,像是落在了男人的心脏上,恐惧和害怕从脚底蔓延直上,让他的神经连同着腿部的肌rou在刹那间绷紧。豆大的汗水从额间低落,他动弹不得了。

    “喵…”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脏兮兮的野猫从角落里跳出来,轻微的叫了一声。

    男人紧绷的身体瞬间瘫软,心跳归位,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正想着等下要怎么逃出这个鬼地方,肩膀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大起大落之后,他吃痛地大叫一声,浑身的冷汗也在这时候一起滑落,浑身像被水浸过一样湿透,趴在地上求饶,不敢抬头去看那个在暗中逼近的人。

    “放...放了我吧!我...我第一次!保证再也不会犯了!”

    唐时的手没有松懈,微微低下头来:“这话我已经听了一百回了。识相的话就别挣扎,说不定好好审了还能往轻里判,你说呢?”

    被抓住的中年男人犯的什么错自己心里都有数,这话不过是抓住他的侥幸心理,人证物证都在,哪有从轻判的道理?

    唐时懒得多说,正要拷上手铐,谁知那男人突然叫道:“我是有苦衷的!”

    唐时停了停。

    “我没有办法,我女儿才两岁大,没有这些钱她会饿死的,我们一家人都会饿死的。”男人哽咽起来,凄惨地说。他抬起头来,黝黑的脸上是暗淡无光的眼睛,说起自己的女儿时似乎亮了些。他跪在地上,衣服都是脏的,和后面的漂亮山群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

    唐时有些发愣,钳住男人的手松了几分力道也不知。

    谁知那男人眼里的可怜和凄惨突然就消失不见,下一秒就被贪婪和诡计得逞的快意所代替,在唐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结结实实给了他一拳,爬起来就跑了出去。

    唐时骂了一声就追,没想到才拐了角,那男人已经双手别到后背倒在了地上,制服那男人的是自己的搭档丁允昇,见他过来打了个招呼。

    “想着说你怎么磨蹭这么久,就来看看,没想到把这东西抓了个正着。”手下的男人仍然不老实乱动,被丁允昇抓的更紧:“我劝你别浪费力气了,老实留着想等会怎么招供吧。”

    唐时叹口气,快步上前将手铐熟练地拷在男人的手腕上。咔嚓一声,对上的是男人越发怨毒的眼神。

    “难得今天休息,没想到还抓了个抢劫犯。”丁允昇伸了个懒腰。前十分钟他们刚把那抢劫犯交给附近辖区的民警,总算是了了一桩事。“好不容易得了闲,最近真是要累死了。你呢唐大警官,前阵子被分去查走私,怎么样啊?”

    唐时正要开口,脑中再次浮现起那天晚上那场闹剧。自己和同事熬了好几个晚上,好不容易摸了空子把人逮个正着,怎么就...

    他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眉头紧皱,十分不痛快的样子:“不怎么样。”

    丁允昇和他共事挺久了,把他这模样看在眼里:“怎么了?上级是不是又骂你了?”

    唐时看了看丁允昇,想想讲了也没什么问题,索性把前天晚上在东港的事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

    “哎,也不是我劝你,那起走私案本来就不简单,涉及到西港的人,你还是别管了。康警司也是怕你招惹到是非,毕竟是你亲舅舅嘛。”

    “他年纪也大了,我其实能理解,只是就让这帮孙子这样为所欲为实在没有道理。”唐时叹了口气,“就是没有办法。”

    丁允昇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公道自在人心,这件事情总会有一个好的结果。你也别太拼命了,也别总跟他杠,这样都不是办法。”

    丁允昇这样说,其实心里再明白不过,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他身边这位同事兼好友不会有一丝的松懈,只会愈战愈勇。他索性转移话题:“行了,好不容易放假,听说这半山日暮里附近住的都是大人物,咱俩今天也感受一下。”

    唐时点点头,冲他笑了笑,两人都没再提走私案的事情。又闲聊了一会,走到一个拐角,对面是个咖啡店。

    “你累不累啊,咱们要不要...”丁允昇话说到一半,突然立在原地不动了,喃喃道:“诶,唐时...”

    “怎么了?”唐时已经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此时疑惑地回头看他。

    丁允昇抬抬下巴,示意他看前面:“看来这趟没来错,半山还真有美人。”

    唐时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笑笑,看也没看一眼就要走。

    “别啊,我觉得这个绝对合你口味,别不信,看看嘛。”

    唐时这才抬头看了一眼。

    他本不该看的。

    因为思念太难熬。因为这想念跨越的时间和距离都太大,他不敢想,不敢沾染,碰到一丝一分就条件反射似的要逃要跑。这些年他在感情上像个困兽一样活着,把自己关在蛋壳里面,外面的人敲一敲他就缩的更紧,表面上还做出一副清冷的样子来伤人。

    他心底塌陷下去,轻轻一戳其实就要崩溃。

    因为那是穆子清。

    她坐在窗前,头发别在耳后,隔着朦朦胧胧的这些年,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和五官的轮廓,就这样没有丝毫差异的展现在他面前。一瞬间他就跌进回忆里,他犹记得那味道,起初是带有侵略性的檀木,而后是飘渺即逝的苦艾,摇摇欲坠,像极了坐落朝圣之地,烟雾缭绕的雪山山脚的一处寺庙。那里梵音袅袅,庙中人仅用一拢烛火就燃尽了变幻莫测,用一把香灰便扫尽了众生愚妄。

    唐时第一次见她,是在新生报道第二天,学校的图书馆里。他读的是伯奈警官学院刑侦专业,路过这方面的书就停下来随便翻翻。无非是庭审笔录、擒拿格斗那些翻烂了的东西,唐时撇撇嘴,没好气地把字典一样厚的书搁回书架,书脊的边角放上去,发出一声脆响。他本着无聊,又不太适应新的环境,不想去人多的广场和宿舍楼凑热闹,索性来图书馆要点清静。

    九月份的太阳刚刚好,大片大片的阳光就映在里侧的书架上。大约是刚开学的缘故,图书馆落了一个暑假的灰,所以做清洁的阿姨打扫起来,不少细小的浮尘就飘在空气里。他就是在这样的清静午后,隔着这些朦胧的空气看见了穆子清。

    不过一点书与书架间的缝隙,他小心望过去,看见一个人立在不远处的书架旁翻书,头发别在耳后,有一缕碎发落下来,在阳光里照的发亮。他看了一眼就有点移不开,本能想靠近看的更加清楚,谁知一步迈出去磕在阶梯上,“次啦”一声很是刺眼。不知道是本来就准备要走,还是被他冒失弄出来的刺耳声音给烦到,这一下那女孩子竟放下书离开了。

    唐时眼睁睁看着她穿过重重叠叠的书架格,在膝盖传来的阵痛中瞥到了她露出来的侧脸。大概是不好再冒犯,他小心站到她方才站过的地方,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奇怪还故意作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低头瞧桌上的书,烫金的书名很是显眼,是雪莱的诗集。

    伴随着桃花香味的风吹进大厅,那本书微微被卷起一点,半响停留在一页上面没动了。

    唐时依然记得,那句话很美。

    “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月光在吻着海波,但这又有何意义,如果你不肯吻我。”

    关于这个女孩子的去向除了这本书便再无迹可循,唐时偶尔冒出些后悔的念头,懊恼自己当时没上前去问问,哪怕问一个名字也好。可上天在这件事上似乎给了他多一些的幸运,几天后,在熙熙攘攘的礼堂里,来来去去的人群中,他再一次看见了穆子清。

    礼堂小而拥挤,他正烦闷不堪的时候,抬头就看见那个人脊梁挺得笔直,一身黑色正装站在主席台的正中央,在烦重的空气里清冽开口:“学弟学妹们好,我是穆子清。”

    “哎,她就是那个学姐啊。”

    “谁啊谁啊?”

    “就是那个连续三年拿一等奖学金的,可神了。”

    “天,而且她好美啊,是校花吗?”

    “别提了,我听说递情书的人能从咱们学校南门排到北门了,一个都不答应。”

    …

    从穆子清开始演讲,大一这边的议论声就没有停过,大概只有唐时一个人怔怔地抬头望向聚光灯照亮的舞台中央。她今天的头发高高束起,显现出她无可挑剔的五官和轮廓来。其实是和那一天有一点不一样的,但是无论怎么样都让他沉迷进去。

    她那样优秀,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她握住稿件的手指细白而修长,一双眼睛与前方从容对视,眉眼都深不可测。唐时的脑子里又出现前几天她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模样,一面耳朵又将后座同学小声的议论全听了进去。

    “当然优秀了!不然怎么可能一个都不理?”

    “也是哦,怎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穆学姐啊?”

    唐时在刺眼的灯光里恍然明白过来,要真正意义上的接近穆子清,只有变得更加优秀才行。他抬起头,恍惚觉得她隔着人群与自己相望。因为已经见过如此灿烂遥远的星河,因为在她的眼里设想了自己光芒万丈的未来,所以他的每一步都走的仔细小心。要说他从前就是个好强好学的学生,而有了穆子清的存在,他更加努力和勤奋一些,其他人在他眼里全都暗淡无光,只有一个人值得他去靠近。

    那个人好像光,靠近就能汲取到炽热的能量。

    他从不缺课,考试不是满分就是几乎满分,除此以外他还努力通过司法考试,连体能训练都要拿到第一。渐渐的,他已经不自知地在别人眼里达到不可企及的高度。他也终于慢慢发现,这样没有来头的心悸其实名为爱慕。

    人人都知道大二有个厉害到变态的唐时,四面八方的情书和纸条溢满他的抽屉,可夜深人静之时,他还在做着和穆子清并肩站在一起的梦,这个梦那样幻灭而不稳定,其实轻轻一吹就会散。

    “来来,小唐同学,站到这里来。”

    他低着头,被叫起来用了两秒钟反应过来,应了一声走过去。

    “这位就是唐时同学,他呀,是难得的可造之材,成绩非常不错,是我非常看重的学生...”身旁的校长正忙不迭给别人介绍他,他这样的话听太多,寥寥听了几句就转过头去,小心看向站在队伍尽头的穆子清。

    今天是上川区司法考试的表彰仪式,早有听说穆学姐会亲自来做表彰,所以他为此不眠不休地复习了好几个月。虽然他拔得头筹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更加稳妥罢了。关系到穆子清的事情,怎么能出一点差错?

    “好了好了,同学们站成一排,子清啊!可以发奖章了。”

    随着她步伐的接近,唐时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一下又一下,在自己的胸腔里来回振动。

    “学弟,恭喜你。”她走近,声音清脆落地,身上的苦艾香味在一瞬间就笼罩他。

    唐时在这一刻,甚至希望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了。

    “学姐!”唐时猛然抬头。

    穆子清已经快要走到下一个人那里,听到转过头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就失态,半响憋出一句:“我,我叫唐时。”

    她笑的更开了:“你好唐时,我是穆子清。”

    我知道的。

    …

    “哎,她就是那个学姐啊。”

    “谁啊谁啊?”

    “就是那个连续三年拿一等奖学金的,可神了。”

    我知道的。

    这一次不像样的仓皇的见面,和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绍,很快就在他们漫漫无常的生活中消逝,等到唐时已经全校皆知了的时候,穆子清迎来了毕业。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大名鼎鼎的唐时,提前穿了最满意的衣服,准备了最满意的礼物,小心地捏在手里,坐在角落里远远的看她。她总是在笑,无论什么场合,总是微微笑着,原先唐时不太懂,后来才知道笑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可成年人必须要承受。

    他心中堵的慌,总觉得有什么盛大的热量正在离他越来越远,在他的心中,有一座名为穆子清的城堡正在慢慢坍塌。

    “唐时?”

    他正失落,戴着学士帽的穆子清不知道何时就弯腰站在他前面,轻声叫他。

    “一个人待着做什么,过来一起拍照。”她将他揽过去,让他就站在自己身边拍了集体照,有人起哄,她笑着为他开脱,说是很优秀的学弟。

    他晃神,将那些不太美好的细节都忽略过去,低头看见她小巧的耳垂,饱满的额头,还有细碎的散发。照片上的他们俩,一个温婉地笑,一个低头抿嘴,像极了一对璧人。

    可惜不是。

    结尾他满头大汗,在会场的出口找到了穆子清,她的身旁,站着另一个人。

    唐时递上他准备已久的礼物,那枚盒子被他捏的太久,都已经发热,递给她时手还在颤抖。穆子清肩上披了一件外套,双手接过打开,一点也没有笑话他的紧张,反而像是收到了天大的礼物一样欣喜。

    那是一粒小小的警星,躺在蓝色的绒布里面,亮晶晶的。

    直至穆子清离开后,唐时还站在原地。

    “学姐,祝你,前程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