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玉宇琼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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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南都郡王喜好音律,通编曲作词,尤善鼓琴。靳国有一女本为乡间女子,相貌平平,初看不起眼。是日,郡王大宴,此女以独奏一首拔得头筹,引郡王连连赞叹。细问之,其对音律韵调之解皆高于常人,郡王自以得一知音,珍之爱之,视若至宝。众友人皆劝此女世家不好,配不上。不出三日,漠众议排万难成婚。 我心想真是可悲,是说讲故事的人。 那日在庭院中听见请来的琴姬教习颐殊,我叹一口气,这都什么。 她接着说,“你可能听说过这个故事,但你不知道的是,像她这样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是如何得到这个机会进入郡王宴会的?” 曲颐殊果真思维奇特,抢答道,“难不成是行贿了看门的?” “起初该在郡王面前表现的,是南都郡第一美人的舞蹈,她只是找来为她伴奏的。误打误撞,和郡王成了一段锦绣良缘,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又问道,“说说看,你从这个故事中明白了什么?” “说明要找对方法,合对方胃口?” “好好练琴,才艺多多益善,你不知道哪天你的哪方面才艺会在哪里发挥作用,你也不知道你的未来夫君哪天会出现,所以要时刻做好准备。” 我看这姑娘自信窃喜的模样,突然觉得曲颐殊这种奇葩有点难得,不管对什么男人都一副我不在乎的大气,至少她是为自己活着,却也最难打动。 ——的确最难打动,伤透了脑筋。 于我是不愿出席这样的集会,喝酒,划拳,调戏路过的宫女,本来几位皇子每日小宴玩乐没什么可诟病,我只是因侍读九皇子便被邀来助兴,不得不出席感到厌烦。 他们喝醉了,嘻嘻哈哈笑闹抱作一团,拿我打趣道,“大夫,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我说殿下请讲。 “她有光滑的,柔软的,冰冷的身体,会趁你睡着的时候慢慢沿着你的脚向上,悄悄盘上你的大腿,腰际,来到你的脖子,用他们湿润的,粘稠的,红色的柔软舌尖轻轻抚摸你的脸,吻你的嘴唇,最后缓缓收紧,在你耳边呻吟着,用力,用力……” 我听得脑袋发疼,又是床第之事。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你会因为窒息陷进去,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忘了自我的存在,忘了一切生而为人的乐趣与意义。” “五殿下到底要说什么?” 他打着酒嗝,“屋子里进了蛇怎么办?” “……”诡异而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我被他打败了,“什么样子的蛇?”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屋子里出现了好多那种黑白条纹的蛇,还有花花绿绿的,有很多斑的那种,跟我们家后院的鸡屁股后面的那撮毛一样。” “黑白相间的是银环蛇,有毒,花花绿绿的可以当宠物养起来。”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还是不要了,我怕蛇。” “说明你的屋子很暖和。”我说,“如果在里面建个蛇窝的话,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那怎么办?” “你有试过硫磺吗?” “硫磺啊,要是不好用呢?” “那么,”我拿过一张纸写起药方子,“照着我写的,熏炉蒸放三天,再来看看,这方子跟寻常秘方不大一样,我改良过的。” 他将信将疑,其他人都起哄叫他赶紧回去试试,免得又让蛇精爬上身,床榻缠绵。 又有人出题刁难,“假如你被困在一个地方,有很多人看守你,但他们都对你还不错,当然了,只是表面上的,他们名义上给你自由,但你从来不曾获得过真正的自由。你甚至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人想害你。你不能对外界有任何交流,也没有可以帮你的亲戚朋友,没有人来救你,你必须靠自己逃出去。你会怎么办?” “你想出宫?”我看了看他,“可你是个太监。” “我不是太监,不,我是太监……总之,外面还有大好的春色等着我,不能辜负了。” 我了然,“净身没净干净?” “老兄,我塞了一大笔钱才保住了命根子,怎么能在这里浪费呢?”他一副引以为傲的样子,“所以你帮我想想,怎么逃出去?” “制造一场混乱,趁乱逃走。” “声东击西?我试过,不管用。” “找个借口将看守的人引开,或者做一块假的出宫令牌。” “调虎离山,用了几次就不灵了,很容易被人识破。” “你说你去过醉美楼,又是怎么出去的?” “我自然有我自己的办法,但那只是一时的,最后还是会被人抓回来。”他热忱地看着我,“贵人,有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方法,让我完全自由,彻底解脱?” “放火烧了乾清宫。” “……我还不想死。” 我认真想了想,“你知不知道南郡七王爷是做丝绸生意的?” 他点点头。 “他每年都会往宫里送一批上好的布料。但这批布料有个问题,在往宫里运送的途中,因为历经的时间太长,总有一些发霉的潮湿的,被老鼠咬过的,七王爷在送进宫之前都会最后检查一道,以剔除这些残次品。但总会有遗漏,好在有多的,嫔妃太后挑选完后,剩下的就送到仓库里保存起来。而这个仓库每日都有人检查打理,时不时拿出来晒一晒,七王爷也会派人来取走好的拿去卖。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懂了,你让我一把火烧了仓库。”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是让你混进七王爷的车队里出去,据我所知他们会去到西域做生意,你可以在中途溜走,没有人跑那么远抓你。”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十分震惊,“为什么别人也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呢?”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身已净,出去也是堕入佛门。”有人边笑边揶揄,“又没人冒这个险,在中途饿死,客死他乡。” 这一天光陪着他们笑,只觉得心生疲惫,早点回去些好。我胡天海地地侃,今晚讲过的浑话,反正明天酒醒就忘了,即使被人挑刺儿,也大可以抵赖。 仟儿拿来一壶醒酒茶,我坐在院子里揉着太阳xue,身上披着曲颐殊给我的外衫,我第一反应她断然有事,警惕起来,看她半天,她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我撑着额头闭目休息,她神神秘秘道,帮我一个忙,你先答应我再跟你说。 我心想又要搞什么幺蛾子,说好,我答应你。 听见她说世家之中有清溢公子之称的陆均你认识吗?倒茶的手停了一半,我说不认识。 她说骗人,上次分明听见仟儿说你去见了殿选考官,上任状元陆大才子。 我气不打一处来,喝多难受的是我,她不关心倒问起陆均来了,没好气地道,我今日喝多了,答应的事都做不得数,有什么事明天再跟我说。 她说你每次醉酒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气鼓鼓地转身要走。 我愣了半晌,每次?可我在她面前醉酒只有这一次。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没注意到的点是什么? 遗漏的细节在哪里? 脑袋又开始疼了。 颐殊 因为我不会弹琴,严府的大人直接为我请了一位琴师到府上教我,虽说她的某些言论我不是很赞同,但既答应了萱霁,该学还是得学,这几日她再叫我去长公主府,都是问我琴练的如何了,我支支吾吾说学着呢。 覃翡玉问我为何突然要学琴,我便用琴姬的逻辑回答,告诉他我看上了一位喜好音律的公子。起初我以为他不会有什么异样,反正他又不在乎,但他连不管不顾都懒得装,不快显而易见摆在脸上,叱责数落我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你有什么可以给他的呢?”他义正严辞,“换句话说,你有什么能吸引他的?” 我回答不上来,嫌他烦,“你管得真宽,长得丑就没有喜欢他人的权利了吗难道?” “如果他一直没有回应呢?你有想过什么时候停手吗?时限是多久呢?有给自己定下期限,及时止损吗?” “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先从自己找原因,如果他没被感动,是不是我不够努力,做得不够好。如果真的没希望,我会察觉到的,到时候心凉了,就会死心了。” “爱情会让人变得卑微,这是真的。”椎史听到声音过来,在旁边唏嘘不已。 覃翡玉脸色不太好,沉默良久,“你真的了解他吗,万一是个人渣呢?” 椎史又在旁边添油加醋,“玩弄你的感情,把你的真心放在手里狠狠蹂躏,再抛弃你,反正送到嘴边的rou不吃白不吃。” “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接受。”我坚定地说,“成年人该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不是吗?” “好。” 他突然说好,我吓了一跳,分明有些咬牙切齿道,“别来烦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烦你?看来真是受够了啊。我怒火蹭蹭往上冒,也负气甩手出走。 我们吵了一架,以为今天就这样了,但隔天就看到他又来了,我不想理他,没想他一直跟着我,我去打水,他就洗手;我去收衣服,他也收衣服;我去逗猫,他就在旁边看着,形影不离,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开。 这个人,忽冷忽热,好生古怪。 “你今天怎么了?”我坐在台阶上,转头看着他,“有点反常,严庭艾上身?” 他站在那里,“只是很闲。” “那也不用跟着我啊,不值得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浪费得还少了?” 怎么个意思,还要我赔你青春损失费? 我刚想发火,抬头看见他澄静又认真的眼睛,萎下来,在心里大骂自己没出息。 他突然问,“如果当时没有人来捣乱,你会嫁给那个人吗?” “别说了,这是耻辱。”我想起我那个未曾谋面而临阵脱逃的准夫君,“在婚礼前夕他逃走了,而且就算娶了我,反正之后也会休了的。” “我以为你会说,没有娶你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损失。” “不啊,我又不喜欢他。他逃走了我反而庆幸。” 他不说话,我只好解释说,“我不认为两个之前素未谋面的人会因为强制的婚姻产生感情,不可能会幸福。他不会喜欢我,也会遇到他爱的人,我要做的,就是尽量不要阻断人家真正的缘分。” 我觉得他好奇怪,“我可以不说这些了吗,都是过去的事了。” 说完我回了房间,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背对着,站在我房间的门廊下。 我靠在窗边,特别烦躁,心想他赶快走,只要我不理他,过一会儿就会自己回去。 他站在那里,背影有些落寞,像路边的小狗。偶尔又低下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蹲下身,拿石头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写写画画,过一会儿又用脚擦掉了。丢开石头,突然朝我房门走来,我想他不会要闯进来吧,却见他正要敲门,又突兀地停在半空,把手收回去,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不时向里张望一下,最后走回台阶坐下了。 我叹一口气,到梳妆镜前坐下,把面具戴上,去开了门。 他过来,问我有没有饿,我说不饿,他没有动,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问他还有什么事吗?他说没事,我就顺势把门关上,有必要的话跟他道声晚安。 “你生气了?”他问。 “嗯。”我答。 “你真的生气了?” “嗯。” 我在脑子里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像是识相的早点回去睡吧,今天别来惹我。或许明天起来我就忘了今天的不愉快。或者翡玉公子什么时候关心起我了,我生不生气您哪儿在乎啊。说不定是还没有气够我,非要我认清现实,断了倒追人家,热脸贴冷屁股的念头。 “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之前那样的话都是开玩笑,跟椎史待在一道惯了,说话比较随意。我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那么想的,我不想伤害到我身边的朋友,也不是故意泼你冷水,如果戳到你的痛处是我不对……” 没想到他会说这些,震得我傻了半天。 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大堆,我还一句都没来得及说。眼神一贯的认真和清澈,语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那么聪明又伶牙俐齿的一个人,居然会有些笨拙地结巴,语序混乱。攥得发白的手指关节,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毛。 看见他的眼睛,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想生气的,”我说,“看见你就气不起来了。” “本来我也生气,你怎么能在不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下莽莽撞撞地冲上去,还是女孩儿。”他认真地说,“但我也不该打击和挖苦你,你告诉我,说明把我当朋友,但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你成功的可能性,掂量一下几率大不大,有几成把握,再去做这件事。” 他好像真的以为我要追求谁,我决定继续装下去。 “刚才我又好好想了你的那个问题。我想到我有什么能给他了。”我用手比了个心形放在心脏的位置,“我有一颗爱他的心啊。” “对于不喜欢你的人来说,这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他毫不留情地说,“你给他的心,只会被他踩在脚下,你对他的好,只会成为他的困扰,这些你不明白吗?” “这才是你想说的吧,我毫无胜算,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但是像你跟严庭艾说的,有些事情,你不去尝试,又怎么知道结果呢?不努力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努力的话至少还有一点点可能,这都是你说的吧?” “这些话唯独不适用于你。” 我刚要发火,他又说,“我唯独不希望你去做。” 他认真地看着我,我又愣住了。 我觉得我下次要有意识地避开他的眼睛,才不会那么轻易地败下阵来。 到后来,我坐在院子里对着琴发愁,他听了一阵,坐下来教我,我很惊讶,不知他会弹琴,他说只是略通一二,就算一二,也比我这个零好。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至少你没选择逃避或放弃。”他拂着琴说,轻抚弄弦,月光洒在他半边身上,我有一时片刻看呆,仿若天上仙人。 我很困惑,找不到人说,也就说给他听,他说,你不必成为别人,做你自己就好。那个晚上确实淡却了很多东西,因为心情烦闷,也可能因为天生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