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夙流夕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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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一日清晨,我收到了一封密信。 沐浴完擦拭着头发出来,一个转身的空当,它就出现在我桌上了。 悄无声息,好像它一直就在那里一样。 我拿起信淡淡看了一眼,无落款无署名无官府的印章,干净得好似一张白纸。 推开窗户,好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来,去去赵大人这许久没人住的客房里陈腐的霉味。屋外便是一片竹林。绿林环绕,幽静别致,古朴典雅,鸣声上下。参天竹支伸进我的窗口,咫尺之距,触手可及。 我个人相当喜欢窗外这片景,尽管它既不开远也不辽阔。宫里还有这样偏僻幽静的地方,实属难得。不免让人产生返璞归真,沉心净气之感。除了水缸里泡着一只死老鼠,真够晦气的。 信中写道,说昔有一蚁,仓皇疾走,往返于窟xue封壤之间。虫蟊见之,问曰,雨将至矣,何不徙而易居?答曰,吾乃有一王,为蚁中至亲至重之尊,今遍觅不得,何寻是矣?群有一蜂,曰,余之翅,上至天干云,可助尔也。蚁久候不待,苦于无翼,望天而呼,蜂兮蜂兮,汝寻得子乎? 我将信纸放于烛台上,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又提笔写了一封回信,蜂未见寸影,稍安勿躁。尚晴,不必迁。我不用将其绑在鸟儿腿上或者缚于翅膀底下,只要将它留在原地,不一会儿功夫,信就消失了。像它凭空出现时那样,神鬼不觉。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开始一天例行事务。 司马大人坐于床头,身上浅浅披了一件外衫。手上拿了一本古籍正在。时不时抬眼看向我,又立顿垂下眼眸回到书卷上,复而咳嗽起来咳咳两声。 我不曾抬头,只专注于他腿上的xue位。施针,又来回换了几道药。我知道他在看我,堪堪笑着,“大人,今日覃某身上可有什么不妥?再看,可要看出两个窟窿眼子来了。” 房内的熏香味儿很重,司马大人似乎偏爱这种香。他哈哈大笑起来,眯了眼睛,髭须捋髯道,“覃公子,在赵大人手下做事,可有不方便不顺意的地方?” “小生不明白大人什么意思。赵大人位高权重,我不过是他手底下一个小小的医客,大人顾及不到我也是经常的事。覃某也只是一介草民,大人不能予以看重也是理所应当。” “上次我到赵府要人,老赵死捏着不放,哼,这老狗,现在爬到我的头上去了,也不想想当初谁扶持了他。他命你来为我送药,你倒看起病来了,晌天儿不回去,不怕赵大人起疑?” 我笑笑,手上的动作并没有慢下来。“大概是医生的天性吧,看到病人的伤患难处,自是不可能置之不理。赵夫人的病好了一些,我也不急着回去。家父也患有腿疾,在这方面我多少有点经验。” “好,好。”司马大人满意地点头,“若是在赵府老赵亏待了你,或者故意找茬不给好果子吃,你就上我司马府来,老朽定将公子以上宾相待。” “承司马大人高看,覃某在这里先谢过大人了。不过赵夫人的病一日未好,覃某的责任就一日未尽,这也是医者的职责所在。” “这张氏的病……”司马大人忽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你怕是治不好喽。” 我顿了一下,笑笑,又扎针下去。 管家将我送至门外。老翁一头白发,在赵府做管事儿的也有些年岁了。一面拔开门栓子一面谦逊地道,麻烦公子往府里总往府中跑,大人特意吩咐说拿些老陈酿送给公子带回去,这些御露请公子收下,还望公子以后多来府上给我们大人治治腿。 我客气地推辞一番,收下了。又就司马大人的腿疾嘱咐了管家几句,这才离开了司马府,顺带捎上了两坛好酒。据说这酒天上难得地上难找,分为十成,皇帝喝三成,司马家就占了五成,天下人抢那剩下的两成。 也好,给赵大人当作回礼,再留坛给宁诸,那家伙,远远闻到酒香味就会凑过来。 但我不曾想在司马大人府上待的时间过多,也会引起赵大人的不满,他从别人的口风里听闻了司马欲挖墙脚的事,冷哼一声,不作多言,隔日便送来一堆侍婢,个个眉清目秀,俏丽嫣然。 我一拍脑门,这不给我没事找事。不得已留了其中一位,没法子,总不好辜负大人的一片心意。却也只让她住到苑子的别间房,从不让她做事。 那日从司马府上回来得晚,那婢女求我救她,我往上拽了拽被她扯低的半边袖子,轻声道,“怎么了?” “我,我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东西……赵大人正带着人追查,我不想被灭口,公子救救我!” 我一把拽了她到房里,推到床上,把她衣服撕开,狠狠心扯出大口,她的表情愈加惊恐,急急捂了双手在胸前,脸烧成一块焦炭。我也来不及解释了,追来的人已经到了门口,又打开一坛琼浆撒了一地,把空坛子扔在地上,酒缸滚了几下在床脚边停住。 我又打开另外一坛,想了想,把今早泡在水缸里的死耗子扔了进去。 刚做完这一切,我还未来得及跟婢女交待上两句,赵大人就带着人破门而入。 我装腔作势地大声喝骂道,“怎么会你这样不知检点的女子,偷跑进来,喝我的酒……” 赵大人推门进来,“小翡,发那么大脾气,倒难得一见。” “赵大人,失礼。主要是这个婢女,太没规矩。”我指向床塌上衣衫不整的侍婢,“我不过去给司马大人送药的功夫,就跑来我的卧房厮混……” 那侍女一阵恐慌,忙不迭地爬起来跪下连连磕头,“小奴知错了请大人原谅……” 他没有听我的说辞,眯眼看向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侍女,“我且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小婢女语气颤颤巍巍,“大人,我……” 她小心翼翼抬眼,又坚定道,“奴婢喝了酒,睡着了,没踏出过房门半步。” “小翡,”他又转向我,“你可有办法辨别她是不是在撒谎?” 我假装狐疑地看她,上下审视了她一番,“这么说,这酒是刚打开的?” 说着蹲下身检查酒坛,捏住死老鼠的尾巴提起来,皱眉道,“不像,这老鼠死了至少三个时辰以上。” “如何见得?” “回大人,这鼠就跟人一样,是可以根据死相推断出死时的。人掉到水里溺死,跟这老鼠掉到酒缸里溺死是一样的。刚死之时,只是尸表温度较低,皮肤苍白,口鼻泡沫,之后会出现尸僵尸斑,结膜瘀血,口唇紫绀……” “是吗?” “大人若是不放心,可以将鼠尸送往太医院做解剖再详细检查。覃某只是凭rou眼判断,若是把腹腔打开来看,不出三天一定可以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等到他们离开,我便立刻松懈了下来,手心里全是汗。回过头去,方才那个婢女正羞涩地捂着胸口,一脸绯红。 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这样说起来倒真有些口渴了,想去水缸取水,想起泡过老鼠又作罢,开了一坛酒。 “我娘亲说过,”小婢女摆弄着衣袖,娇羞不已,“待字闺中的女子出嫁之前,是不能被男子看光光的,要是有男人脱了你的衣服……就得让他负责到底。” 我一口酒喷出来,差点没把我呛死。 “……按理来说我是应该负责的,但是今天倒掉的那两壶酒,”我指向地上的酒坛子,“就够买好几个你的了。” “隐生!我刚才看到赵大人带着好多人从你苑子出来,何事发生……”好死不死宁诸这个时候进来,我们都僵在原地。他看见这个情况,顿了两秒,推开房门的手又拉了回去,“失敬失敬是我冒昧了你们继续……” 我赶紧追出去,“喂,等等,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他一副别解释了我都知道的样子,还意味深长地说,“我以为你是这样的人,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为了维持你君子的形象,我谁也不会说的……” 笑话,我要是放他走明天这事指不定就传到峨眉山上去了。我扯住他的袖子道,“这件事我可以解释的……”结果因为用力过猛硬生生撕下了一块。 站在门房目睹这一切的侍女一声尖叫,“断袖……没想到……你们是这种关系……” 我跟宁诸同样惊恐不已,手中的半截袖子随风舞蹈,竟觉得烫手无比。 颐殊 我不想懂什么尊卑贵贱主仆有别,但我确实学会了谨言慎行。特别是在韩府。这种表面看起来宁静无波实则危机四伏杀机暗藏的地方。 我睡的晚,不巧看见一人,提着灯笼,点着蜡烛,鬼鬼祟祟地行进着。 起初我以为府里进了贼,转念一想我不就是“家贼”吗?贼喊捉贼,这多可笑。如果那人不是管家,我不会决定跟上去。 他很小心,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弯弯曲曲绕了很多路,终于停在了一个地方。韩府后院的废宅子里,那里只有一座废弃的闹鬼的大宅。 以前无聊时听韩府的佣人婆子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说过,传说这宅子,自韩老夫人太老爷那一辈就没人住过,后来韩大人的母亲,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触怒了当时的韩老爷,被勒令搬出住所,住进鬼宅。再后来夫人精神出了问题——估计是被吓疯了,就在鬼宅上吊自杀了,仍有传闻时不时还能听到屋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叫声。 管家站在院子里,毕恭毕敬地对着里面喊着什么。我没听清,门内也没有回应。不多时,门开了。 我又打了一个寒战。 门里有个声音,“东西带来了吗?” 管家恭恭敬敬地,“带了带了,老爷吩咐的东西,小的怎敢怠慢?”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副景象,大门被一阵阴风吹开,吹起正堂中央墙壁上的一副挂画。画上是一位美人,清眉目秀,小脸樱唇,可以看得出来也是倾城一时。画前有一烛台,点着两只白蜡,烛光在风中跳动。有一人虔诚地跪在案台前,风吹起他的头发,瞳孔里有火光在闪烁。 我为自己在脑子里编的这个故事感动得一塌糊涂。但是随后传来的凄惨的女人的叫声却硬生生将我从美好幻想中拉出来。 听着这声音一阵汗毛直竖,从发丝到脚趾尖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而这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持续了好一阵才停止。或许是那女人已经喊到没有力气了,或许是已经休克昏迷过去了,再或者是……死了。 小时候衙门在闹市中央设刑场,经常会有犯了大罪的重犯被囚车拉到广场中央,人们争先恐后地对他扔鸡蛋吐唾沫。正在逛集市的我们正好撞见了,父亲拉着我站到路旁,给拉囚车的官兵让出一条道。 那人被拉到刑场上,刽子手擦着他明晃晃的大刀,斩官扔下一块牌子,有人喊,时辰到行刑!父亲就捂住了我的眼睛。 等我因为人们的惊呼好奇地扒开他的手掌时,头身分家的犯人那颗双目圆睁的脑袋就滚落到了我的脚边。 在我从小的认知里,死亡便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只是身处的时代的环境决定了,有时候一个人的生死,不过是官老爷点头的事。对于老百姓更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到习以为常,官府每月大庭广众下处死几个犯人不足为奇。尽管这成为了当时的我的童年噩梦,好一段时间的心里阴影。 等我终于从心魔中走出来,丧心病狂的皇帝命人将其脑袋挂在城门上,供来来往往的人瞻仰,说是要让天下人看看叛徒逆贼的下场。可怜的芸儿经常随父亲出城做生意,每次路过城门口都要昏死过去一回。 尤其是女人。 一个女人,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只是预知到下一步会怎样走,都是很难的事。不管是出身,相貌,嫁人,生子,都被一步步安排好,被其他人——或是自己的亲人,亦或是莫不相干的什么人——推着向前,被无形的巨大牢笼禁锢着,双手双脚戴上的手镣脚铐,是她们一辈子挣脱不开的束缚。 我曾经赌咒发誓说,我一定不会听从什么人的安排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甚至素未谋面之人,我也不相信我爹爹会这样做。然而在我说完这话的十年之后,我突然被爹爹莫名其妙地安排出嫁,那样仓惶而急促,我都一时来不及消化这是事实。而我早已忘了当初那个誓言,变得有些逆来顺受的服从,那是我曾经最讨厌的。 我也曾赌咒发誓说不会让任何人强迫我做任何事。可我也同样被逼迫至那般境地。尽管那晚我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若是没能及时得救呢?是服从命运委身于他,如大多数平凡女子那样,还是为了清白之身一尺白绫自我了断。 晋少爷留下的那个伤疤——他可能不是有意的——不会好了,会经常被我抠开,露出鲜艳粉嫩的血rou,时时刻刻提醒我,曾经是多么幼稚可笑。 我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 同化在一模一样的衣服和发型,每天干着同样的工作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机械般的麻木冷漠的一大群侍女中间。 直到彻底消失在人群里。 最终我没能窥探到地窖里有什么,是什么人。而韩大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每日上朝退朝,忙于公务,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鬼屋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叫声却时时萦绕在我耳边。 韩大人要在府上设宴,听见这消息却笑起来:我倒要听听,那女子的尖叫声跟宴席的欢声笑语、丝竹管乐比起来,谁要更聒噪一些。 霜儿非常高兴,并不在意我的愁眉不展,兴致不高,“我去求求大夫人,看她能不能带我来赴宴,虽然我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但是我干活最卖力,最能吃苦耐劳。” “放心吧,她肯定不会带你来的。” “为什么?”她撅嘴。 “丢脸。” 她大大翻了一个白眼,“哦,你在府里做事情让客人看到了韩大人不觉得丢脸?” “是啊,所以我绝对不会被安排做什么端盘子上菜端茶递水扇扇子需要露脸的活儿。顶多就是在后院扫扫叶子罢了。” 不过不是扫后院,而是前院。 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出去抛头露面,也不怕给韩府脸上抹灰。 宴席正式开始之前全府的家丁婢女都调动了起来,所有下人忙里忙外呵成一起。管家婆子站在院子里监工横眉竖眼,叉着腰挥着手绢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这种紧张的氛围下谁还敢偷懒,也就我心不在焉,后果便是三番五次被呵斥,直到宴席伊始都并没有好转。我没想再见到尹辗,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他与韩大人寒暄后朝我过来,问我近况如何,难道我还得感谢他吗,感谢他赐给我的奴婢生活,感谢他给我的千疮百孔的自尊。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他在别人看不到的阴暗角落,卡住我的下颌,“你怪我,可以。但别忘了,都是你自找的。” 我死死瞪着他,他转而摩挲起我的下颌,轻笑出声,“要是一开始老老实实入宫去做妃子,哪有那么多罪受呢?” 真想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我给你这么长的时间,让你考虑清楚。真不明白,做妃子有什么不好,许多人可是阿谀奉承着不停巴结我想要入宫为妃。” 我不说话。 “婢女,仆人,我看看还能下贱到什么地步。”他手指用了点力,我吃痛,但没叫出来。他接着道,“莫不是真想老死在这城中,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 我还是不说话。 “多少人寻求荣华富贵,明明只要听话一点,就能轻易得到。”我终于在我的嘴里尝到了血腥味,他没有松手,也没有放过我,他不会放过谁,就像我从没试图反抗哀求。 “喜欢受罪受便是,”他接着讲,“韩浣,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尤其喜爱虐杀女人……你最好别让他从你身上找到乐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