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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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阮宋并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医院每天要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要消毒两次,雷打不动,84消毒液散发着一种氯气的味道,让人难受。这种味道被禁锢在空间之内,久而久之就成了医院的代言词。阮宋坐在妇科门诊的等候区,他不是唯一一个出现在这里的男性,但他和其他的男性不同,他不是陪自己的女朋友或是妻子来的,当然,他也没有必要现在去妇科检查自己女性生殖器,他是娼妓,每个星期都要进行身体检测。他是陪老女人来,前段时间老女人说自己身体很不舒服,腹部一直疼,她以为没什么事情,就拖了很长的时间,后来疼得受不了,特意找了个阮宋在家里的日子,找阮宋陪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阮宋觉得,这件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因为生病的人并不是他,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同理心在慢慢消失,变成了坚硬一块,他发现自己开始对旁人漠不关心。他不知道这种变化到底是因何而起,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想结束这种状态。他想让自己的心脏慢慢地结成一块冰,无论是谁,亲人也好,朋友也罢,可能都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之中。说到底,还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阮宋坐在座位上呆呆看着天花板,女人来检查身体的钱有一部分还是向他借的。 这并不能说明阮宋为了这几百块几千块钱就去难为一个平时和他关系还算是不错的老阿姨。不仅如此,几乎所有他打过交道的同行都说阮宋是个文明人,懂礼貌有良心,这的确是一句良心话。他只是觉得很惋惜,为老女人,也为他借出去的这些钱,他突然觉得,如果老女人真的身体有病,很有可能是治不起病的,以她这样的经济水平,这世道能租个只要400块钱一个月的房间住已经很不错了,她还想要跟旅馆老板议价,碰一鼻子灰都不嫌丢人。他叹了口气,这口气是为自己的钱而叹息,就算老女人没有病,可能这看病向他借的钱都无法短时间内归还给他了。 阮宋对钱还是比较敏感,等候的时间太过于漫长,他去吸烟区抽了几根烟,有些冷然地重新坐回在椅子上。他在想很多很多东西,总觉得这些东西老是想不清楚。他注视着前方,看见有很多男性陪着女的来做流产手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可能是男女朋友可能是夫妻吧。他听见有男女在吵架,他看见有男人抱着麻药未退走路不稳的女人离开,混乱一片,他的脑子里仿佛开了道场,身体一个激灵,竟从座位上直接窜站起来,像是猴儿烧了屁股,火辣辣的。他又赶紧坐下,这次他认真看起了手机,他觉得牙帮子又开始疼了。 可能是最近有点上火,阮宋心想最近要少抽点烟。他盯着长长的走廊两边的门诊诊室,等老女人从其中一个诊室里出来。半个小时后她出来了,脸色很差,阮宋迎上去问她结果怎样,她对阮宋笑了笑,显得很不好意思,“哎,麻烦你下午还要陪我跑一趟,结果可能要今天下午才能拿到。”她怕阮宋不乐意,还抓住阮宋的手,阮宋冲她一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行,我下午陪你过来就是了,你放心,应该没什么大事。” “希望如此吧,年纪大了,身体总是会有些小毛病,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两人一起走出医院,老女人说想去买点菜回家做饭,他们经过菜市场随便选了些要买的,老女人说请他吃饭。他已经接受了很多次,已经练就了厚脸皮,不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么怕丑嫌丢人了。 下午,阮宋陪她去医院里拿了检查报告,妇科医生看了报告结果,告知两人在妇科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他委婉地建议老女人去外科挂个号,检查一下是否有其他疾病。老女人收了检查报告,心想应该没什么事情,但身体这么久时间都没有自愈,的确是引起了她的疑心。但是她的收入本来就不多,这次看病还是向阮宋借的钱,她想,如果再向阮宋借钱也不好意思,既然妇科检查报告没有问题,也不需要去外科再去检查浪费钱了。 但阮宋想,趁着外科门诊现在还开着,要检查的话就一次性办好,老女人却不同意,她实在是没有钱,再检查的话就还不了阮宋借给她的钱了。阮宋拿出自己的银行卡,拉着她去导诊台拿挂号单,去挂外科门诊的号,带她去外科做了个很详细的检查,花了几千元,还好老女人有买医疗保险,能够省下一些开支,谢天谢地。 检验科快下班了,结果可能要明天才能够拿到。两个人先回去等结果,期间,老女人还是透露出了对疾病的害怕,她不是怕死,而是怕没有钱,她有一种预感,自己的身体不适绝对没那么简单。但是她不敢往细里去想,她害怕自己想的成了现实。阮宋无法体会她的痛苦,原因很简单,因为生病的并不是他。 阮宋饭后去找彭影,他现在养成了每天散步的习惯,散步途中会在彭影家里坐,一坐就是半小时。有时候只有彭影和孩子在家,有时候陆熠孜也在,他们很热情,阮宋很喜欢跟他们说话。他和彭影一家很快就熟稔起来,尤其是彭影的两个孩子,她们很喜欢这个天天来看她们,陪她们玩,给她们买玩具和零食的“阮叔叔”。说起叫他“叔叔”这个称谓,阮宋一向来都有点抗拒,但他把自己和彭影当作同一辈人,那他也算是两个孩子的长辈,所以她们只能叫他叔叔,叫哥哥就是乱了辈分,这没办法,阮宋后来也不再耿耿于怀。 一晃就要过冬了,一年又要过去,他又在这可怖的情欲世界中苦熬了整整一年。阮宋现在也很迷茫了,他不知道彭影到底是怎么坚持了那八年的。他今天去得晚,两个孩子已经要睡了,陆熠孜今天在家,他们三人先是寒暄一阵,陆熠孜去楼上备课,时间都留给了两个人。彭影和阮宋相视一笑,阮宋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递给彭影,彭影接过,给两个人都点燃了香烟。 “我刚才,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彭影的眼睛有一阵朦胧,但很快就彻底回到了现实,他看见面前坐着的是阮宋,不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他觉得心脏有一丝丝短暂的抽痛,像是被软刺扎着了一样,绵密的痛楚中带着一丝回望过往的甜,蓦然回首,发现早已物是人非。 “想起了什么,在新京的事情吗?” 阮宋从来没听他说过新京的事情,他很好奇,想知道彭影到底在新京经历过什么,这是正常人对另一个人隐私的合理的窥探欲。彭影摇了摇头,微笑着否认了他的猜测,“不是,是更久之前的事情,我想起了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想起了我在潭州读书的时候。我一般不会回忆起在新京的那八年,太让人难过了,不堪回首。” “那你刚才想到了什么?”阮宋问。 彭影吸了一口烟,道,“想起了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当然了,你不认识他,他现在还住在邵州,我们也已经很久时间没见面了,联系的次数也很少。我觉得突然联系会有点突兀。” “你接着说说?” “我总是会想起二十二岁之前的事情……”他的眼神有些飘忽,阮宋想,他的灵魂已经冲破了躯壳的束缚,摆脱了时间的限制,只要他愿意,他的灵魂可以抵达任何一个他想要抵达的时间和世界。彭影说,“我想起了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他姓夏,我们的关系很好,他是个长跑运动员,很厉害,性格也直来直去的,没什么花花肠子,后来在高中三年间我常常跟他玩。” 阮宋不说话,就看着彭影听他说话,彭影说,“他的爸爸在市政府上班,年轻的时候在日本留学,和一个日本女人结了婚,就有了他,还有他弟弟。他们俩是双胞胎,但后来也离婚了,他还抱在手里,他爸爸就带着他回了国,但弟弟还留在日本,后来弟弟也来了中国。我二十岁的时候见过他弟弟,他和他弟弟比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双胞胎,可能是因为成长的环境不同,我总觉得和他弟弟有些难以相处,有些日本人的臭脾气;但他哥哥,也就是我同学,性格相当好,所有人没一个觉得他性格不好。” “你突然说起他们,是想到了什么吗?” “是啊,想起了一些很怀念的东西。”彭影狠狠地吸了口烟,他看见那烟头亮了几秒,接着,从彭影的鼻子里喷出一股nongnong的烟雾,“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后来我大学毕业去了新京,回家也很少和他们见面,现在我们定居在这里,也没什么回去的机会,联系得也很少,只知道他们俩现在还没结婚,三个人还住在一起,不过,他们家收养了远房亲戚生的一对龙凤胎,据说是姑娘未婚先孕,后来月份大了,不得不生下来,孩子也没人要,他们家可怜孩子,就要回去收养了。不过,我看过那两个孩子的照片,我觉得和他们兄弟长得很像。但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真的吗?”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他扔了烟蒂,往上踩了一脚,看着火花从烟头上抖落,拖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呲呲的声响。彭影伸了个懒腰,显得有些憔悴,阮宋突然开口,问道,“其实,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嗯?你说?” “你在新京应该也和很多男人打过交道吧?你没有和那些男的谈过恋爱吗?” “没有,我在新京那八年之间感情上干干净净,你在外面做生意也没有和嫖客谈过恋爱啊。” 他说得很坦荡,阮宋倒是愣了,彭影又点了根烟,叹道,“哎,都是恰饭嘛,都是为了恰饭嘛,我在那时候可从来没想过要和男人谈恋爱,我就想赚钱,这就是我的目的,谈恋爱又不能让我赚钱,我搞那个干什么。” “那为什么后来,你会和陆老师结婚呢?” 彭影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思索了一下,埋下了头。 “为什么会和陆老师结婚?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女人。” “我也不知道,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心。”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女儿从楼下下来,飞奔着扑进他的怀里,他一把把女儿抱住,问她要干嘛,女儿捏他凸出来的小肚子,软绵绵地说,“我要爸爸给我讲故事……” “好,你先上楼,爸爸等会儿就给你讲故事。” 他看着女儿上楼,转而歉意地看向阮宋,满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要先去给女儿讲故事了,她要睡了。” “没事儿,你去吧,我也该走了,很晚了,不给她讲故事她到时候又要闹你。”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阮宋告辞,离开了彭影的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的黄色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在路上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但也找不出个什么具体的头绪,回家洗了个澡就胡乱睡下。直到睡到第二天老女人来敲他的门他才醒,她已经全部准备好了,还请他到外面吃了早餐。上午十点,他们到了医院拿体检报告,早上没什么人,医生的表情也很严肃,阮宋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整个后背凉飕飕汗津津的,如同钩搭,毛发尽竖。 老女人坐在医生对面,问起了她的检查报告。外科医生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将报告单先递给她过目,阮宋也凑过去看了几眼,当看到最后面的那一行诊断结果,在场的气氛瞬间凝固,就连空气都凝成了厚厚的冰。 老女人忘了呼吸,捂着胸口;阮宋觉得难以置信,抬头皱着眉看着外科医生。医生说,“这个病发现得太晚,本来全身性淋巴癌就很难治愈。”医生把做的核磁共振和CT的拍片都放置在荧光台上,用笔指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阴影部分,“癌症已经发生了扩散,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很不乐观,你看你的肺部、肝部,还有其他的地方都出现了癌细胞扩散的现想,你要立即住院治疗。” 谁都没想到会是个这样的结果,他们在门诊室里听医生介绍起这个病的状况和表现,阮宋看着老女人的脸,他觉得这个女人现在越来越疲惫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女人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他并不知道她的心里此时正想些什么,等医生说完了,他听见老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询问:“医生,你直说吧,治病的话要多少钱?” “治疗周期会比较长,如果选择治疗的话可能也没有很高的治愈率,如果你同意入院治疗的话,可能需要准备……”医生说了个数字,外面突然传来什么金属重物突然落在地上打出来的重响,这声重响就像是闪电,猛钻进两人的耳朵里,阮宋只是吃惊,老女人可能就是绝望了。她的脸色变得很差,阮宋突然有些不敢继续待在病房里,他觉得这就像是在听死神下死亡通知。 “如果不治的话……还能活几个月?” 老女人的眼里浮满了水雾,阮宋紧张地盯着医生,医生沉思了一下,说,“如果接受治疗的话,乐观估计还能有一年的存活期,如果不治疗,可能只能活三四个月。” 离开医院,阮宋一直在偷偷看老女人,他想看她的表情。老女人脸上一片死灰,拿着门诊医生开具的住院通知,当他们经过收费处,阮宋试探地问了一句,“不去住院吗?” “不去了,去什么,去也治不好,回家吧。” 老女人用那只拿着检查报告和医学影像片的手往后扬了扬,她的手是那么无力,阮宋又劝她,“要是你不住院,总该去找医生给你开点什么药吃吧?说不定就好了呢?” “不用治,我知道自己不中用了,何必去费那苦力气。” 阮宋很失落,他突然觉得身体有些轻飘飘的,他感觉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这样的“轻”是自我放弃后产生的“轻”,这样的轻是从女人的身上传染给他的,他抬起眼睛,他累了,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上,他强烈地希望这自己给自己放的着两天假期早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