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小雪封地
有时候，叶同尘会怀疑自己处于一场梦境中。 年少时，梦境是令人炫目的，周围都是欢声笑语。溺爱他的祖母，常常被他气的火冒三丈的父亲，伴随着母亲的劝说，他总是策马扬鞭意气风发的出了城主府。 那时他还爱穿红衣，好叫人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上面缀满了黑丝绣成的牡丹，领口处则用金线勾勒出华美的花纹，配上他精致的面容，夺目的让人不敢直视。 正因为过于炫目，他从未怀疑过他得到的一切。 任何东西都唾手可得，因此他只喜欢那些新鲜刺激的东西。身边的玩伴无一敢忤逆他，只要让他有一次不快，就代表他被踢出了叶家的圈子。 而后呢？ 梦境完全变了样子。 他低头看着自己红色的长衫，第一次如此厌恶这个颜色。周围是腐烂的令人呕吐的臭味，他的脸也脏污的看不出样子。他脱下外袍，换上不知是谁的灰色外衫。 之后，带着父亲拼着最后一口气给他留下的东西，奔向了西方。 一路上，他失去了知觉以至于终日混沌，惨状万千的尸体景象和濒死爆发出的不甘尖叫一直缠绕着他，让他不知昼夜般行走着。回过神来，他以野果充饥，浑身上下已是破烂不堪。 在溪水的印照下，他终于记起这个状若乞丐的人叫叶和光。从茂密树叶下洒落的阴影，笼罩着他的脸。 他忍下屈辱和刺心的痛楚，按照父亲所说赶到了方山。 叶闲在世时，和他结仇的人有很多，和他结交的也有很多。 方山，则是叶闲至交好友——昏象的地盘。 此人是个和尚，虽武艺高强，内力深厚，却严守戒规，不愿杀生。所以当得知叶氏之事，他也是默默的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吐出一句——我将教你武功。 叶同尘抱着一丝希望赶到方山，只希望自己父亲的好友能尽力斩杀背后黑手。为了此行，他低下头颅伏在慈悲善目的菩萨脚下。往日的狂妄化作无尽的悔恨，恨不得现在就出发，将那噩梦斩杀。 而昏象的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他从小贪玩，对于练武一事既无兴趣也无天赋。要他从头学起，要学到何年？ 他终于恢复往日的狂妄，仰天大笑。 笑自己的无力，也笑这无常的人生。 他抬起头，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在阳光下反射出佛祖慈悲的面容和闭目不言的昏象。 - 夜晚，一轮圆月挂在夜空，几丝红色的光晕附在周围，无端增了几分邪性。 三人走在热闹的夜市里，不时有很多姑娘抛来羞涩的目光。 由于是花灯节，所目之处都能看到各式各样的花灯。不少茶馆摆出了猜灯谜的活动，所指之处都是叫好声。很多姑娘也提着小巧玲珑的花灯，头上戴着娇嫩的花朵，和同伴说着话，脸上带着纯粹的快乐。吸引着不少少年相互张望，脸上带着惊艳和羞怯的紧张。 藏寒摆手拒绝了一个姑娘递过来的手帕，颇有些窘迫的避开对方哀怨的目光。 叶同尘哈哈大笑：“藏寒还真受欢迎。” 藏寒摸摸鼻子：“叶兄你也不差啊，刚刚那位姑娘差点都要扑到你身上了。” 这话说的叶同尘脸上一黑，刚刚一个长得其胖无比的女人给他抛媚眼。他装作看不见，结果那女人直接扑了过来！要不是躲得快，叶同尘都担心自己会被压的死死的。 相比之下，凌苍似乎没有收到什么爱慕。 他转头解释：“祭夏族很早就会学习如何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躲开普通人的注意还是很容易的。” 叶同尘：…… 有本事你把头上那顶斗笠拿了试试？ 虽然气氛十分欢乐，但三人并没有忘记此番目的。他们慢慢穿过人潮，恍惚间，有种穿过幻世之感。越靠近城主府，就离热闹的夜市远一些。跳动的夜灯和嘈杂的笑声，被某种东西隔离了出去。 叶同尘：“有血腥味。” 藏寒点头：“门口只有两人，似乎是花灯节撤了不少人手？” 凌苍：“外门只有两人，但内门应该不止。按照一般的城主府来说，每天会有近百人巡守。” 叶同尘：“如果里面有所古怪，定会更多。” 乐城的城主府从外面看起来非常正常，只是单纯的大了一些。但平常看到，也只会觉得是城主府气派了一点，不会生疑。 三人都有内力，这个时候也不吝啬。轻轻一点就踩了上去，叶同尘走在最前面。令人惊喜的是，从上空看过去，这个城主府的规制和叶氏的大同小异。前院连着后院，穿过三个院子，才是正厅。正厅之后才会左右展开，分为下人住的地方和客房。而身份越贵重，院子的占地面积就越大，也会建在更深处。 乍一看，没有任何异常。 但古怪的是，太安静了。 整个城主府，只能看到各个房间里亮着灯火，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寂静的像个坟墓。 叶同尘站在正厅前的房顶上：“如果和小二所说一样，居然听不到任何一个孩童的哭闹声？” 藏寒：“城主府就这么大，大不了全都看一遍？” 凌苍：“太容易打草惊蛇了，应该有什么暗道或者地牢。” 真要有什么暗道或者地牢的话，还真有些棘手。这是每个城主府最大的秘密，不太可能一下子就找到。 藏寒正准备提议三人兵分三路，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楚梦小姐吗？” 叶同尘就看到她跟随着一个状似护卫的人穿过道道石门。他们未进正厅，只是一昧的向内走去。 不由分说，他直接跟了上去，余下两人也不发一言跟了上去。 凌苍没有接触过楚梦，但他内力深厚，一下子就感受到了楚梦身上有些不寻常的波动。此时也不是解释的好时机，藏寒叶只能默默跟着，思考楚梦到底是什么身份。 楚梦跟着古齐，一路穿过城主府。 府内种植着不少花草，开的十分鲜艳。 她问：“酒……城主为何今晚要召见我？” 古齐一改白天的纯情模样，眉头紧皱，面无表情，看什么都是像看死物。配上他的身长，叫人无端胆寒。 古齐：“到了你就知道，在城主府，莫看莫问莫说即可。” 楚梦被一噎，翻了一个白眼。她实在有些暴躁，这里的花香掺了一丝异香，导致她体内的子蛊正在蠢蠢欲动。 但轻举妄动的话，别说酒婆，这个古齐她也打不过。 想到今日被叶同尘威胁，她心头又涌起了那股熟悉的不甘。果然没有力量，不管在哪里，都只能受他人摆布吗？ 她恨极了，以至于咬破了下唇。 越往深处，城主府终于有了一丝人声。 是奏乐声。 清丽的歌声传来，楚梦进入厅内，就看到一群曼妙女子跳舞。 为首的女子随着鼓点一步一步将长衫缠绕在自己的身上，艳丽的纱裙和她脸上的红妆相得益彰。没有什么暗示举动，也能够蛊人心惑。 是月清。 她以为自己会更恨，没想到意外的平静。 两个女子在琴声中遥遥相望，周围在此刻静止，月清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楚梦忍不住伸出手：“姐……” “楚梦，来我这里。” 一个拿着烟枪的女子轻轻一敲，让楚梦回过神来。 哪有什么相望，月清已经随着奏乐转过身去，继续表演着歌舞。 楚梦抿唇低头：“徒儿楚梦拜见师父。” 只见坐在厅内首处的有两个人，男左女右。 女人正是刚刚叫住楚梦的人，她穿着一丝薄纱，曼妙的身体若隐若现，远远望去叫人心神摇曳，竟比花楼里的女人还要不羁。 更别提她长着一张艳丽的脸庞，在场的舞女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浑然天成的媚意。 可这样的一个尤物，坐在两边的人都只敢低头饮酒不敢多看一眼，即便楚梦进来也没有人抬头。他们都穿着一身黑衣，正是着路中攻击凌苍的那群人！ “嗯，这是乐城的城主——乐森。”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和她的脸庞有些不搭，语调慵懒，听不出什么情绪。 楚梦才抬头看到右边的乐森，这是一个中年男子，长得英俊潇洒，只不过面色惨白，看起来有些慎人。 他眼神呆滞，更是破坏了俊美的五官，听到女人的介绍他也未发一言，只当没有听见。 女人也不在意，只是询问：“楚梦，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楚梦听她语气，也不是发怒，于是老老实实的说：“徒儿错了，不该杀了那容巨富。” 闻言座下开始窃窃私语。 女人摆摆手：“容巨富？不是他？我还没有算他将你扔在马贼那事，死不足惜。” 楚梦：“徒儿不知，难道是我杀了马贼的头头，又抢了他们的……” 女人突然暴怒：“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说罢她伸出左手，竟直接将楚梦吸到身前。楚梦的喉咙被扣住，力道逐渐加紧，感受到自己快要脱力，她才断断续续的说：“徒儿错了，徒儿错了，不该向月清打探师父的意图！” 等她说完这句，女人才将手松开。楚梦趴倒在地上不断咳嗽，女人又重新轻柔的捧起她的脸：“弄疼你了吗？”声音带着一丝愧疚。 “下次再这么做，师父就不能再包庇你了。” 楚梦的眼角冒出几滴泪水，被女人轻轻拭去：“哎，还是这么爱哭。” 古人有云，小雪封地，大雪封河。越是狂暴的恨意，越能掀起更大的腥风血雨。也不知道这场雪，会如何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