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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裘御篇【秋风起】

    不知不觉中,秋天来了。

    美国,加州某偏僻小镇上,今年的秋季降临得格外早。

    米兰达夫人是小镇远近闻名的和蔼房东,最近,她接待了一位外表不同寻常的租客。

    这是位从亚洲远道而来的男性租客,身材很高,黄色皮肤,蓄了满下巴的胡子,以至于她很难看清他的真实长相。

    男人总是面无表情,黑色的眼睛像口沉寂的古井,不爱说话,即使是在跟她商议租金的时候,嘴里也含着一支劣质香烟。

    当察觉到米兰达夫人总是瞥向那支香烟后,男人说了句抱歉,便直接用手掐灭了燃烧的烟头。米兰达夫人心一抖,看着都替他rou疼,但他似乎毫无痛觉,只是稍微发了会儿愣,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男人离开的时候,米兰达夫人细心地观察到,他身上穿的风衣好像有些年头了,许多地方甚至褪了色。

    包括他脚上那双老旧的皮鞋,这一身行头让他看起来手头非常拮据。但从他支付租金时慷慨的样子看,事情又并非如此简单。

    总之,从那天起,这个古怪而且沉默寡言的租客便留在了这座小镇。

    男人似乎不需要结交新的朋友,一周七天,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子里,偶尔才会驾驶一辆二手福特去小镇的海岸边散心,或者去超市囤积日常用品和食物。

    他脸上的胡须也越来越浓密,就像他蓬乱的头发一样。原本就不甚清晰的五官,在某一天多出了一副黑框眼镜之后,就更让人看不透了。

    米兰达夫人再一次跟他有所对话,是在两个月后的深秋。那是很普通的一天,要说与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大概就只是气温更低了一点。

    但男人破天荒地剃掉了所有胡子,头发也显然经过了一番打理,摘掉了眼镜,露出了藏了有一个秋季的五官——意外地非常英俊。

    “哦,我的天啊,你是Jaden?今天是有什么好事要发生吗?”米兰达夫人捂住嘴,惊讶地问。

    Jaden是男人的英文名。

    听见米兰达夫人这么问,他只是微微提了下嘴角,然后问道:“请问这附近有卖花的地方吗?”

    “当然,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卖的花品种非常齐全!”米兰达夫人热心地告诉他地址,最后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想把花送给谁?”

    “我的母亲。”男人静默了片刻,这样回答。

    ……

    驾驶汽车从住的地方来到墓地,一共花费了裘御半天的时间。

    一路上经过沿海公路,经过或繁华或人少的城镇,最后来到目的地,他踩下刹车让车停下,下车从后备箱中拿出上午买好的花束,步行走进了墓园。

    上一次来这个地方,还是不久前他跟原深结婚那次。

    那时候还是两个人,一晃眼就只剩下了他一个。

    白色的墓碑肃然伫立在丘陵上,碑前安放的各式鲜花早已经枯萎了。裘御默默地凝视着墓碑上的文字,蹲下,将手里的花放在了地上。

    “妈……”喊了一声后,他又改口道,“阿姨,我来看你了。”

    “对不起,我没照顾好深深。”

    “对不起,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你。”

    裘御把衣摆掀起来,膝盖贴在地上,认认真真地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等他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

    “我一直……一直都不敢来看您,我很怕您问我,他去哪了,怎么不一起来看您?我……”

    裘御一下子没了声音,像被人锁住了喉咙。过了半晌,他才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开口:“我总觉得我还在梦里,只要我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仍然躺在我身边,对着我笑,或者对我发火。”

    他捂住眼睛:“我不能接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他为了报仇牺牲了那么多,为什么我们已经成功了,他却要在最后关头放弃他自己?!他还抛弃了我,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他怎么能这么残忍!”

    胸膛剧烈起伏,裘御松开手,露出悲怆的眼睛:“那么高的楼,上面多冷,他会不会很痛,他会不会想,要是能回头就好了……?”

    “要是我那晚睡得没那么死,是不是就能阻止他?要是我细心一点,会不会就能提前发现他的反常……”

    裘御望着墓碑,干燥发白的嘴唇不停颤抖:“我对不起您,我没照顾好他。”

    “我们约好等事情全部结束,会一起回来看您,在这里找个小镇定居,可以的话,还想领养一两个孩子……我想替他完成这些约定,又想……”

    视线在墓碑上游走,裘御望着上面刻下的文字,低喃道:“他是不是去地下跟您团聚了?我也想去找你们,可以吗?”

    忽然秋风大作,卷起一地枯黄的落叶,也把他的头发吹得乱摆。

    裘御从衣服里掏出烟盒,背着风擦响打火机,沉沉地吸了一口。

    “有时候,我很羡慕那个人。”

    他站起身,极目远望,望着丘陵下数不尽的野草和白色墓碑群。

    “明明我们俩都毫不知情,他却可以理直气壮地冲过来质问我,冲我发火,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像他一样发泄情绪,把所有的罪责推到别人身上,我也想……也想扯着深深的衣领,问他为什么要跳下去。”

    “我也想跟他一样,用把刀轻易地了结自己。”

    “所有人都走了。您,深深,我爸,我的情敌。”

    “我爱的人,我珍惜的人,我恨的人,都走了。”

    裘御低下头,看着落在鞋尖上的一片黄叶。

    看得久了,连烟头烧到了手指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明年我还能不能来看您。”

    “也许能吧。”

    “如果连我都不在了,还有谁来给您送花呢?”

    ……

    裘御收起烧断的烟头,把墓碑前的枯枝败叶清扫干净,静静地转身离开了墓园。

    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回去的途中,他在沿海公路旁停下了车,摇下车窗,对着大海望了很久。

    他把他的深深留在了中国。

    他不知道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但他知道,深深一定很想留在那里,留在那个他生长了很多年的地方。

    从始至终,回美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这里从来不是属于他们两个的伊甸园,只是他一个人魂牵梦萦的故地。

    对他深爱的那个人来说,这里又算得上什么呢?

    可惜,他永远也问不出这个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