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3
—— 售票的小何正忙着安抚等得不耐烦的观众,见丁州回来,急急迎上去,催促的话还没说出口,丁州先说了句:“退票。” 他推门进屋,迎着满屋的诧异目光,僵硬地走过戏场,走入后台,走进自己那间拥挤的卧房,一屁股坐倒在床上。 门外的吵嚷声大起来,夹杂着小何赔不是的声音,丁州呆呆坐着,忽然伸手去拽自己的头发,拽下了发套,拽破了脸上结层吹皱的硫化乳胶。 —— 退钱,退票,挨骂,小何终于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然后赶紧窜进后台,叫:“东哥……” 下一句话咽回了嗓子里:昌东坐在那,花白的头套抛在边上,脸上的胶皮有撕下的,有仍挂着的,作假的胡子搓扯得凌乱,整个人怪异狰狞,像面皮耷拉的丧尸。 这是怎么了啊? —— 小何早先和丁州搭伙,丁州耍皮影,小何宣传、接待、物料一把抓,仗着是旅游景区,客流大,不敢说很有利润,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但也有隐忧,丁州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像秋天挂在枝头发黄脆干的叶子,指不定哪天就化作黄泥更护花去了。 两年前,丁州的外甥昌东忽然投奔了过来。 小何忙着赚钱娶媳妇,懒得趴网,也不关心新闻,没听说过什么“黑色山茶”,就觉得昌东挺怪的:大好的年纪,大好的人才,不事生产,整天死气沉沉,几天都不说一句话,也不出屋子,跟个现实版怕见太阳的吸血鬼似的。 丁州也劝昌东:“你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也好,不要每天都想着那些不好的事。” 然后昌东就玩上皮影了,跟着丁州学挑线,让皮影人跑、立、坐、握、滚、鹞子翻身、杀回马枪,有时也自己刻皮子,用凿刀雕出星眼、梅花、万字纹,酒精灯烘烤着融胶色,趁热点染敷彩。 小何心里别样欣慰,觉得丁州后继有人了:耍皮影戏本来也用不着什么正规训练,现在观众专业的少,看热闹的多,看门道的更是几乎没有——昌东能学个样子,糊弄着开戏就可以了。 一年多以前,丁州因病去世,戏场“休息”的牌子挂了几天,怕影响生意,没太对外声张,事了之后,小何正琢磨着怎么跟昌东开这个口,哪知昌东主动提说,暂时可以帮忙救场。 小何喜出望外,不过紧接着,就被昌东上场的行头给闹懵了。 昌东翻了石膏脸模,买了影视特妆的硫化定型乳胶、发套、用来粘取的假胡子,化装成了老人,穿起丁州留下的旧衣服,连走路时拖腿的样子都跟丁州一无二致。 开始时,手法拙劣,细看其实有破绽,但他并不应酬,只缩在幕布后头耍戏挑线,一场戏散,根本没人注意幕后的老头什么模样,还有观众评论说:“这大爷真厉害,一人挑三个皮影人呢。” 小何天生没什么探究心,慢慢也接受了:是人都有怪癖,昌东本来就怪,随他去吧,再说了,老手艺人总比年轻面孔看起来稳重,方便宣传,对生意也好。 日子久了,昌东化装的手法跟皮影耍线一样,越来越惟妙惟肖,声音也刻意苍老低沉。 但要说扮老是为了生意吧,他扮上了之后,却能不卸就不卸,带妆吃饭睡觉,妆残了再重扮。 小何还劝过他:“东哥,这胶在脸上,时间长了,皱纹就成真的了,现在男人也要保护皮肤,你这样,对皮肤不好啊,还容易长痘……” 后来就不说了,反正说了也没用,还有个原因是,昌东扮老反而正常,会聊天、会笑,一旦卸了妆,脸色木然得叫人发怵。 如眼下这样,妆残如鬼,更叫人心头发毛。 小何问得小心翼翼:“东哥,出什么事了啊?” 昌东闷了很久才开口:“你前一阵子,是去了敦煌旅游吧?” “是啊。” 小何前阵子带了准女友和未来丈人去了莫高窟一带旅游,看完石窟看雅丹,看完雅丹看汉长城,朋友圈一条条地刷屏。 “给你看张照片。” 小何接过来,粗扫一眼,说:“呦,这是PS还是恐怖片剧照啊,跟真的一样。” 照片上是个雅丹风蚀黏土包,中近景,形状像个船首,上头嵌了个年轻女人,像是黏土里长出来的,样貌清秀,面色惨白,两手交叠着摁在胸口,如同镶在船身的壁画雕刻,圆睁着失焦的眼,长发在风里飘起。 看久了有点瘆人。 昌东问:“你觉得这是哪?” 小何看所有的雅丹包都是一样的:“魔鬼城吧,这土包跟船似的,是不是西海舰队啊?” 西海舰队是雅丹魔鬼城的著名景点,风蚀堆队队排列,如整装待发的军旅。 昌东喃喃:“国内的雅丹群,不止魔鬼城一个。这个更像龙城。” 龙城又是哪?小何正想问,手机响了,接起来一看,是不认识的号码。 为了宣传皮影生意,小何的号码常年在无数旅游网站上挂着,戏票上也印得醒目,接到游客咨询电话是家常便饭。 他“喂”了两声之后,纳闷地把手机递给昌东:“东哥,说是……让你接。” 从来没人打电话通过他找昌东,破题儿第一遭。 昌东接过来,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轻笑声。 “叶流西?” 叶流西的声音里带嘲讽意味:“没追上啊,是不是扮老头扮上瘾了,腿脚都不灵便了?” “你到底是谁?照片怎么回事?” “你觉得我会在电话里,回答你吗?” 昌东沉默了一下:“你提过要找向导,现在我答应了。” 叶流西咯咯笑起来。 “昌东,你已经废了两年,谁知道你这根獠牙还好不好使啊?这么着吧,给你一个星期,要是能找着我,证明你有点脑子,咱们可以搭伙做点事,找不到的话,你继续抱着你的皮影过日子吧。” —— 叶流西挂了电话。 她其实没走远,就窝在街尾停的一辆白色小面包车上,副驾上随意堆着她从回民街上打包来的吃食:绿豆糕、石榴汁、酸奶、还有用塑料袋裹着的十来串羊rou串。 先不忙着吃,掰低车里的后视镜,拆了管新买的杂牌液体眼线笔,对着镜面开始描眼线。 手很稳,不抖,到眼梢尾时,本该一挑了事,但手却习惯性地外滑。 叶流西心里一动,尽量只依手感去画。 钩、挑、抹、转、收,俄顷眼梢尾处挂出一只小小的蝎子,蝎尾斜上挂,像丹凤高挑的余势,两只鳌肢呈攫取状一上一下,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的眼珠子给掐出来。 叶流西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甩下眼线笔,从帆布包里摸出小笔记本和笔,翻到最新一页,咬下签字笔的笔盖